花
茉莉是很江南的花。嬌小的笑靨中規中矩地托在細長的萼上,潔白的淺笑被叢叢的濃綠染上了流水一樣清新的色彩。茉莉是江南的碧玉,永遠那樣溫柔而怯弱地偎在枝頭,絕無牡丹醉臥或芍藥搔首的姿態。牡丹是洛陽城里的千金,芍藥呢,芍藥竟是個婀娜的戲子吧,慵妝的嬌癡媚態,水袖一甩,可以傾國。只有茉莉,是最江南的女子,白墻黛瓦的小院深處,也許在掀起最后一重湘簾才尋得見的深閨里,也許在那棵夜雨時會唱歌的芭蕉下,團扇后隱著的一彎淺笑,像江南的煙雨一樣氤氳在整個小鎮,雨季一樣靜謐。
茉莉的笑是可以傾城的。
“杏花春雨江南”,杏花是小白長紅越女的腮,茉莉是說吳儂軟語的蘇州女子。杏花在溪頭浣紗,茉莉在閨中刺繡。人說蘋果花是雪做的,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那茉莉是什么?茉莉的瓣,是四月的流水凝成的。唯有流水,才有那樣清澈而靈動,溶著仲春的碧色和煦暖的陽光。茉莉不是雨,雨是江南的病美人,是戴望舒愁結不展的丁香。
舒婷說不愿生女兒,因為女兒太嬌弱,太惹人愛憐,不忍將她帶到世上,對茉莉,也有這種感情吧。不敢養茉莉,江南的佳人畢竟不是黃土上摔打慣了的野丫頭,北方干澀的風一吹,水色的肌膚清癯了下去,豈不痛煞人哉!可喜愛茉莉不能忘懷,友人聞之,竟將家中長勢甚好的一盆慨然相贈,硬著頭皮捧回家,心中竟久懷著一種負罪感。為她騰出最明媚的窗口,每天敬畏地陪伴,卻不敢伸出手去褻瀆她翡翠色的裙擺——雖然她總是那樣淺淺地笑著。種茉莉的土是肥沃的黑色,不同于別的花盆里的黃土。那土在北方的花壇中隨處可見,長出的木槿竟也開得潑辣。效梁實秋于土中鉆小孔灌以芝麻漿湯,至于往花根下埋死貓的做法,只好望而卻步。剪枝的工作卻從不親自動手,因為不忍。
其實茉莉本不習慣于被這樣供著,在江南,她更多的時候只是陪襯。真真的,如古時的江南女子一樣。茉莉只是隨意地補在小園的角落里,或是靜默在一樹和田色的梔子下,香味流水一樣靜靜地縈繞著小城。
是的,茉莉的香氣永遠是那樣清雅而溫遜。“他年我若修花譜,列作人間第一香”,也許這并不是茉莉的本意。那第一的名號不妨讓給檀木,那種佛家厚重而機敏的感覺,靜坐參禪一樣的底蘊,偈語一樣的妙不可言。或者給了梅花吧,她開得夠辛苦了,暗香中竟也有些冰雪的味道。而茉莉,永遠只是深閨女子溫雅的氣息。
陸游說碾作了泥的梅花也是有香氣的,是不是這樣,我不敢說,但我知道和茶一起被水滾過的茉莉是不會失了香味的。北方的茶葉鋪子里,有南方的茉莉。北京人是鐘愛茉莉花茶的。茶葉一遍兩遍三遍地用茉莉窨過,臨賣時,伙計還會大方地抓上一把鮮茉莉包在一起。于是大大小小的茶葉鋪子里,各色的茶壺茶盞茶碗里,茉莉的氣息一齊彌散開。新茶上市的季節,茉莉傾城。可是這時的茉莉,也只是在陪襯著茶,就像在娘家時,斜插在秦淮女子的鬢梢,削減幾分牡丹的媚態,添一些閨中嫻靜的味道。茉莉是只能襯綠茶的,她托不起發酵過的釅茶。若是烏龍,還須嚼梅才好。黃山谷和蘇子瞻那次雅燕飛觴的茶會,想來作伴的該是梅花,茉莉是當不起的。
茉莉與梅花,細說來確有些緣分。入得歌的花木本就不多,至今還廣泛傳唱的更是有限,梅花是一,茉莉是一。《梅花三弄》是文人清絕的歌,《茉莉花》是吳地女子嫣然的巧笑。如果說梅花是塞北的士大夫,那么茉莉,不正是江南水邊素妝莞爾的傾城佳人?可是茉莉不會傾國,她不是胭脂堆成的西府海棠,她素面朝天,不愿爭什么,一如她的江南永遠甘心作中國文化的后院,她永遠是繡房里幾千年來都做著男人的陪襯的傾城女子。
茉莉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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