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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的短片散文(精選9篇)
在平凡的學習、工作、生活中,大家都知道散文吧?廣義上的散文是指不追求押韻和句式工整的文章體裁,與韻文、駢文相對。那么問題來了,怎樣才能完成一篇優秀的散文呢?下面是小編為大家整理的遲子建的短片散文,歡迎大家借鑒與參考,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遲子建的短片散文 篇1
窗欞上的紙被撕下來了。打開窗戶,院子中就有很新鮮的空氣灌進屋子。當然,解了凍的豬糞也會放出一些臭氣,彌漫在空氣中。漫山漫坡都開著達子香花,紅一片,紫一片的,像漁船上獵獵鼓動的紅帆。那些雞啊狗啊的在園田的濕地上,很快活地刨食、撒歡。冷了一冬的太陽終于變暖了。
爸爸拐著腿,從園子中走出來,他的左手抓著一把羊角蔥,右手握著一把鐵鍬,那鐵鍬剛剛挖過蔥,上面沾了很多濕泥。他進了院子,把鍬拄到柈子垛下面,就坐在窗根下剝蔥皮。我從窗臺上嗨地一聲蹦出去,栽倒在他腳旁。我撞著他了,他笑著罵了一聲兔崽子,又接著剝蔥了。陽光像一群熱帶游魚,在他的臉上,額上快活地爬來爬去,他不時地用手背擦一下臉。
這日子算就是沒法過了,這么小的蔥,就挖出來了!媽媽從外屋地出來倒臟水,很氣憤地罵他。她的袖管一直卷到腋下,頭發披散著,胳膊上沾著爛酸菜葉。她在清理酸菜缸。
就這么幾棵,拌拌豆腐。爸爸的方臉因為笑而變圓了。
操他個血祖奶奶的,跟了你,倒了八輩子血霉了。媽媽又進屋收拾酸菜缸去了,聽得見她用勺把磕得缸沿當當直響,小鳳,你別瞅你那死爹,幫我抱兩塊柴禾點火!媽媽在喊我了。我知道戰火又轉移到我身上了。
爸爸剝好了蔥,把它們擺在窗臺上,一步一拐地去取柈子了。他只拿下來兩塊,放到我懷里,示意我給媽媽拿去。我搗著小步,平舉著那兩塊松木柈,進了外屋地。媽媽剛好把頭從缸里拔出來,喘著粗氣,紅漲著臉,突然用二拇指狠狠地點著我的腦門說:
啊,你七歲了,你只知道張嘴塞飯。這點柈子夠點火的嗎?
你不就是說讓拿兩塊柈子么?爸爸很認真地過來辯白。
兩塊?哼哼,加上你的兩條瘸腿也不夠燒呢。媽媽一叉腰,氣得嘴唇青紫。
你怎么污辱我的人格?爸爸很忌諱別人說他腿不利索。
人格?你連酒精都兌著喝了,你還哪有人格!媽媽終于嗷嘮一聲地哭了。我嚇慌了。我沒想到為兩塊柈子就會使媽媽生這么大的氣,我還不知道春天的禮拜天會就是吵架的日子。但我知道別人家的孩子若聽了媽媽的哭聲,一定會跑來瞧熱鬧的。所以,我飛快地關上窗子和門。
爸爸敗了興致,又抱來好多柈子,嘩啦一聲扔在灶前,蹲下去點火。在他下蹲的時候,我聽見他的膝蓋咔地一響,我擔心他會站不起來了。可等他點燃了火,又很艱難地用手撫著膝蓋站起來了。他站起的時候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膝關節又就是咔地一響,然后邁著步子又去取那幾棵嫩嫩的羊角蔥了。我心下想,他的膝關節里沒準有一個掛鉤,蹲下時就打開,站起時就合上。我試著蹲了幾下,但我的腿沒有一點響聲。
你要拉尿就到茅樓!媽媽見我那一副搗蛋樣子,不再哭了。她知道哭就是沒有用的,她仍然要干活。該就是做午飯的時候了,她往鍋里添上水,把發好了的苞米面放上堿,摻了一些白面,就忙不迭地剁酸菜去了。她要往玉米餅子里夾上點菜餡。
爸爸已經在窗根下坐著,舉著個二錢的酒盅喝起來了。他的腳下擺著一盤拌好的豆腐,他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一邊吃著這一清二白。幾只雞為這香味誘惑著,躡著腳觀望著。爸爸夾了一筷頭的豆腐,扔過去讓它們搶食。他一喝起酒來,神色就開朗了,額上泛著水蘿卜一樣新鮮的光澤,眼睛里灑滿了溫馨的陽光。我很愿意看他喝酒時的模樣。
天氣就是一天暖似一天了。正午時,媽媽就用背帶把夜生捆在我的'背上,讓我站在院子中和他曬太陽。夜生雖然只有八個月,吃得也不甚好,但他的小身子于我來講還就是很沉的。我喘著粗氣,搖搖晃晃地背著他,覺得自己細瘦的腿上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氣。媽媽不讓我背他遠走,只讓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院子的景致不但我看厭了,連夜也生也看厭了。他開始哭鬧,在我的背上掙來掙去,我累得直淌汗珠,就背他出院子。開始時,媽媽攔著不許,說怕我撞了馬和牛,會被踩死,還說怕夜生著涼拉肚子。后來,她也就不管了。
出了院子就有很開闊的東西值得看了。大門前就有一條小巷,巷子兩側垛著柈子,堆著柴禾和小碎柈子。巷口就是垃圾堆,里面有破鞋爛襪、臭銅廢鐵、酸飯壞菜之類的臟東西。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從那里跑出來。幾只烏鴉不知在上面發現了什么,安閑自得地吃著東西。我討厭烏鴉,因為媽媽說烏鴉叫,沒好事。不過,和煦的陽光照著它們,使它們黑黑的羽毛像打了一層蠟,亮閃閃的。加上它們走來走去的神氣勁,倒覺得它們很好看。我朝著巷口去了。它們望著我,呱呱地大叫著飛起,向巷子的另一側去了。烏鴉再兇惡,原來也怕人。雖然我就是個小小的人,夜生也就是個小小的人。在巷口,橫貫南北的就是一條四米多寬的大道。所有的巷口都在道邊。所以,最熱鬧的事往往在這里發生。這道上跑馬車、走牛車、也輾手推車。婆婆伯伯、叔叔嬸嬸、沒長大的孩伢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總有在這道上的。我先就是望見靖婆婆家的二毛懷里抱著一捧達子香花,一邊玩一邊吃著花。達子香花有甜味,他吃得津津有味。不過,我倒心疼那些花來。那么嬌那么嫩那么好看的花,讓一個大傻子給吃了,多可惜呀。可接下來我又想,夜生長大了也會像二毛一樣,心里就很不好受了。二毛看見我背著夜生,就揩了一把青鼻涕,蹭到我身邊,把一枝花插在夜生的脖子里。我生氣了,那花稈多硬呀,夜生要被扎哭的。我回過頭,見夜生正看著二毛傻傻地笑,我便背過手把那枝花拔出來扔掉,狠狠地白了二毛一眼。要不就是怕他犯病,我一定要彎腰揀幾塊石子拋在他身上。
二毛走了。我沿著大道向公路上走。我知道公路旁的荒草地上有耗子花,我想采幾朵,用葉片給夜生吹歌子聽。走到二毛家門口時,我見了大門口擺的那口棺材,渾身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靖伯伯去年時要死了,棺材打好了半年多了。據說,今春的病情又有了好轉,能上園子翻地了。不過,見著靖伯伯,我就覺得他渾身都就是棺材味。我倒希望他早點死,省得這棺材像幽靈似的在這嚇唬人。
遲子建的短片散文 篇2
現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帶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質文明高度發達了,哀愁就得像舊時代的長工一樣,卷起鋪蓋走人。于就是,我們看到的就是張揚各種世俗欲望的生活圖景,人們好像就是卸下了禁錮自己千百年的鐐銬,忘我地跳著、叫著,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的樂土,顯得就是那么亢奮。
哀愁如潮水一樣漸漸回落了。沒了哀愁,人們連夢想也沒有了。缺乏了夢想的夜晚就是那么的混沌,缺乏了夢想的黎明就是那么的蒼白。
也許因為我特殊的生活經歷吧,我就是那么的喜歡哀愁。我從來沒有把哀愁看做頹廢、腐朽的代名詞。相反,真正的哀愁就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就是可以讓人生長智慧、增長力量的。
哀愁的生長就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就是那片蒼茫的凍土。就是那種人煙寂寥處的幾縷雞鳴,就是映照在白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在這樣的環境中,悄然飄入我的心靈。
我熟悉的一個擅長講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中說沒就沒了,可他抽過的煙鍋還在,怎不使人哀愁;雷電和狂風摧折了一片像蠟燭一樣明亮的白樺林,從此那里的`野花開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園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將成熟的時候,卻被早霜斷送了生命,怎不讓人哀愁;雪來了,江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時光看不到輪船駛入碼頭,怎不叫人哀愁!
我所耳聞目睹的民間傳奇故事、蒼涼世事以及風云變幻的大自然,它們就像三股弦。它們扭結在一起,奏出了哀愁的旋律。所以創作伊始,我的筆觸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這片哀愁的天空,我也格外欣賞那些散發著哀愁之氣的作品。我發現哀愁特別喜歡在俄羅斯落腳,那里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發著一股酵母的氣息,能把庸碌的生活發酵了,呈現出動人的詩意光澤,從而洞穿人的心靈世界。他們的美術、音樂和文學,無不洋溢著哀愁之氣。比如列賓的《伏爾加河纖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艾托瑪托夫的《白輪船》、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等等,它們博大幽深、蒼涼遼闊,如遠古的牧歌,凜冽而溫暖。所以當我聽到蘇聯解體的消息,當全世界很多人為這個民族的前途而擔憂的時候,我曾對人講,俄羅斯就是不死的,它會復蘇的!理由就就是:這就是一個擁有了偉大哀愁的民族啊。
人的憐憫之心就是裹挾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憐憫的藝術就是不會有生命力的。哀愁就是花朵上的露珠,就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濕潤而燦爛的夕照,就是情到深處的一聲知足的嘆息。可就是在這個時代,充斥在生活中的要么就是欲望膨脹的嚎叫,要么就是麻木不仁的冷漠。此時的哀愁就像喪家犬一樣流落著。生活似乎在日新月異發生著變化,新信息紛至沓來,幾達爆炸的程度,人們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舊的帽子,疲于認知新事物,應付新潮流。于就是,我們的腳步在不斷拔起的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間變得機械和遲緩,我們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慶典的焰火中變得干澀和貧乏,我們的心靈在第一時間獲知了發生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新聞時卻變得茫然和焦渴。
在這樣的時代,我們似乎已經不會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擠壓了我們的夢想,求新的狗把我們追得疲于奔逃。我們實現了物質的夢想,獲得了令人眩暈的所謂精神享受,可我們的心卻像一枚在秋風中飄蕩的果子,漸漸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氣,干澀了、萎縮了。我們因為盲從而陷入精神的困境,喪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籠中,捆綁在尸床上。那種散發著哀愁之氣的藝術的生活已經別我們而去了。
就是誰扼殺了哀愁呢?就是那一聲連著一聲的市井的叫賣聲呢,還就是讓星光暗淡的閃爍的霓虹燈?就是越來越眩目的高科技產品所散發的迷幻之氣呢,還就是大自然蒙難后產生出的滾滾沙塵?
我們被阻隔在了青山綠水之外,不聞清風鳥語,不見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這樣寸寸流失。我們所創造的那些被標榜為藝術的作品,要么言之無物、空洞乏味,要么迷離儻蕩、裝神弄鬼。那些自詡為切近底層生活的貌似飽滿的東西,散發的卻就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氣。我們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說盡管我們過得很熱鬧,但內心就是空虛的;我們看似生活富足,可我們捧在手中的,不過就是一只自的空碗罷了。
遲子建的短片散文 篇3
潑淘米水的時候,徐五婆發現了逃犯。
以往從河畔被趕口的鴨子一進了門,就自動地排成兩列,扭秧歌似地晃著屁股回鴨留了。它們在戶外戲要了一天,克了水,又吃了草叢里的肥美蟲子,早已是心滿意足了。所以從來不用徐五婆噴喝,它們紛紛歸圖歇息,一門心思地養神,想給主人多生幾個蛋下來。
然而今天這些鴨子卻團團簇簇聚在鴨圈外,交頭接耳著,竊竊私語著什么。
仿佛鴨圈的干草變成了冰塊,它們無法棲息了。徐五婆覺得蹊蹺,就端著米盆去了鴨圈,看看是來了黃鼠狼還是野貓?不料撞見的卻是個龐然大物:逃犯!
鴨圍很大,開著兩個窗口,天色雖然蒙昧,但徐五婆還是看清了躺在干草上的人。聽到腳步聲,他刷地坐了起來,目光直直地盯著徐五婆。徐五婆見他國字型臉,濃眉大眼卻胡子拉碴,便想起了電視中通告的被通緝的五個逃犯,明白他是其中之一了。
徐五婆與逃犯對峙了足足有五分鐘,直到外面的鴨子見徐五婆還不出來,一造聲焦慮地叫了起來。徐五婆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問:你們幾個逃散伙了?
逃犯沒有回答。徐五婆又問:你最后想逃到哪兒去?逃犯仍然沒有回答,他踉踉蹌蹌地從干草上站起來,聲音嘶啞地說:我餓了。徐五婆見站起來的逃犯身材魁偉,頭幾乎頂著了鴨圈的棚頂。徐五婆說:俄剛淘好米,還沒下鍋呢。逃犯問:什么米?徐五婆說:大米。你要怎么吃?逃犯又問。煮粥。徐五婆淡淡地說。俄要吃干的!逃犯喊叫起來。
徐五婆嘟咬著:想吃干的你就好好說,你吵吵什么,嚇著我的'那些鴨子。接著,她喚逃犯從鴨圖出來,說是鴨子在外面耍了一天,乏了,該進來歇著了。逃犯又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給我宰只鴨子燉了!
徐五婆切上了米飯,又宰了一只鴨子。
這只鴨子年紀大了,精神大不如從前,走路時總是落在最后,進食也愈來愈少了。到了河邊,別的鴨子都撲棱核地到河里玩去了,它卻孤零零地趴在河岸上,無精打采地看著起來紋絲不動。逃犯等不及,他先吃了兩碗米飯,然后喝了一碗鴨湯。他罵徐五婆是個吝嗇鬼,給他宰了只老鴨,害得他一等再等。徐五婆一邊應付逃犯一邊想,自己怎么才能把逃犯交代出去?她巴望著有人上門,希望這小城里死個人,這樣就有人來請她這個冥婆幫著去發喪。然而兒孫們平素從不登門,她與鄰里也疏于往來,與她終日陪伴在一起的,只有那幾十只鴨子。可惜鴨子并不是訓練有素的,無法替她出去報信。
鴨肉的濃香味裊裊從鍋縫冒出。徐五婆又出去抱了些柴火。她抱柴的時候,逃犯跟在她屁股后面,威脅說:你要敢去報案,我連你和你的鴨子全都宰了!徐五婆低聲說:你宰我便也算了,鴨子又沒惹你,你把它們都宰了做什么。宰了它們,那河就是鬧出來了,你也不能像它們一樣天天去河里戲水。
逃犯聽了發出幾聲怪笑。徐五婆想也許他是許久不笑,一旦笑起來就有些走板。
徐五婆垂頭看著灶坑里燃燒的柴火,對逃犯說:這一頓鴨子,趕上我三天用的柴火了。
逃犯問:你家就你一人吧?
徐五婆點了點頭。
你沒兒子和閨女?逃犯饞涎欲滴地掀了一下鍋蓋,掀得太急了,被噴薄而出的哈氣著實給燙了一下,他嗷地叫了一聲,甩著那只被燙了的手,說:你個該斷子絕孫的孤老太婆!
徐五婆沉著地反駁:我可有兒有女呢!
你一定是平常讓人煩得受不了,不然兒孫們怎么不跟你一塊過!逃犯兇惡地說。
我是圖清靜!徐五婆的聲調也高了,不然的話,我家里兒孫滿堂,你還想指望現在坐在這里等鴨子吃?
逃犯又一次怪笑起來,他脫下了身上那件沾滿了灰土和草屬的衣裳,露出光光的脊梁來。他胸肌健壯,皮膚泛著油光,結實得讓人覺得石頭砸在他身上也會被彈回來。
逃犯將脫下的衣裳用很柴棒挑了,扔進火里,對徐五婆說:給我找件干凈衣裳!
徐五婆撒了撤嘴,說:你是又要吃又要穿的,真難伺候啊。說著,起身去了黑黝濃的小后盡,翻出一件過世已久的丈夫的一件灰布中山裝,把它扔給逃犯。逃犯穿了,扣不上扣子,這衣裳瘦,而他比熊還健碩。逃犯說:這是誰的衣裳呀?徐五婆說:是我那死鬼男人的。逃犯陣了口痰,說:穿這么瘦的衣裳,人肯定是個病秧子,不早死才怪呢!
星星像傾巢而出的蜜蜂一樣飛舞在天空,空氣驟然涼爽了。徐五婆家住在堤壩旁,高河近,能聽得見水邊青蛙的鼓噪聲。
鴨肉終于爛了,徐五婆盛了碗米飯,就著咸菜吃了起來。逃犯一邊撕扯鴨肉往嘴里填一邊問徐五婆:你怎么不吃鴨子?
徐五婆說:我跟它有感情,舍不得吃。
逃犯說:我只聽說人和狗能處出感情,沒聽說和鴨子還有感情的。
你沒聽說的事多了。徐五婆搶白了他一句。
逃犯吃了一刻,又朝徐五婆要酒。徐五婆說家里只有冥酒,是給死人喝的。逃犯問這冥酒喝了能不能藥死人,徐五婆說冥酒也是酒,怎么會藥死人呢。逃犯就勒令徐五婆給他拿來一瓶。
徐五婆的冥酒是自制的,用罐頭瓶裝的,瓶頂封著黃色蠟紙,放在門廳的地窖里。這冥酒用的是當地小燒,里面泡了各種野花的花瓣、青草和樹葉,色澤艷麗,清香撲鼻。徐五婆打開窖口,一股陰涼之氣飄了上來。她下得窖里,提上一罐酒來。逃犯捧著酒罐,附牙咧嘴地說:夠冰手的,這地窖比冰箱還厲害哇!徐五婆因為逃犯說出個哇字,忽然對他產生一種憐愛之情。她聽到哇字,多半是從那些奶聲奶氣的小孩子身上。逃犯能說除哇,使她覺得他童心未泯。
遲子建的短片散文 篇4
農具似乎與樹木有著親緣關系,農具的把兒幾乎都是木柄制成的。你能從光滑的農具把兒上,看到樹的花紋和節子。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節個個圓圓的,有黑色的,也有褐色的,好像農具長了眼睛似的。
農具當中,我最憎恨的就是犁杖了。由于家中沒養牲口,用犁杖耕田的,爸爸就把我們姐弟三人當成牛,套在犁杖上,讓我們拉犁。我一拉犁就有屈辱的感覺,常常是直著腰,只把繩子輕飄飄地搭在肩頭。這時父親就會在后面叫著我的乳名打趣我,說我真不簡單,能把繩子拉彎了。我父親是山村小學的校長,曾在東北讀中學,會拉小提琴。他那雙手在那個年代既得寫粉筆字,又得摸農具,因為我們上小學時,學工學農的熱潮風起云涌,我們每周都要到生產隊的田地里勞作一兩次。而且家家戶戶又都擁有園田,種植著各色菜蔬,自給自足,所以無論大人還是孩子,沒有沒摸過農具的。
農具當中,我不厭煩的是鋤頭和鐮刀。鋤頭的形狀很像道士帽,所以你若把它倒立著,儼然是一個清瘦的`道士站在那里。鋤頭既可用于鏟除莊稼中的雜草,又可給板結的田地松土。我扛著鋤頭去田間勞作,一般是到土豆地里去了。土豆地一般要鏟三次,人們稱之為“頭趟、二趟、三趟”。鏟頭趟,苗才出齊不久,上豆秧矮矮的,雜草極好清除。鏟二趟呢,是在土豆打壟之后,粉的白的藍的土豆花也開了,雜草與土豆秧爭奪生長的空間,這時就得掄起鋤頭“驅邪扶正”。鏟三趟的時候,稗草瘋長,有的和秧苗纏繞在一起,頗有“綁票”的意味,這時候為土豆清除“異己”就顯得尤為重要了。所以,鏟三趟的時候最累,有時候你得撇下鋤頭,親手二下一下地把糾纏在土豆秧身上的雜草摘除。我喜歡鏟二趟,我愛那些細碎的土豆花,它們會招來黃的或白的蝴蝶,感覺是在花園中勞作。干活乏了小憩的時候,躺在被陽光照耀得發燙的泥土中,感受著如絲綢一樣柔曼滑過的清風,愜意極了。清風拍打著土豆花,土豆花又借著風勢拍打著我的臉頰,讓我臉頰發癢,那是一種多么醉人的癢啊!渴了的時候,我會到田邊草叢中采上幾枝酸漿來吃。它長得跟竹子一樣,光滑的身子,細長的葉片,它的莖能食用,酸甜可口,十分解渴。我鏟地時就不背水壺,因為酸漿早已存了滿腹的清涼之汁等著我享用。
我喜歡鐮刀,是因為割豬草的活兒在我眼中是非常浪漫的。草甸子上盛開著野花,割草的時候,也等于采花了。那些花有可供觀賞的,如火紅的百合和紫色的馬蓮花;還有供食用的,如金燦燦的黃花菜。用新鮮的黃花菜炸上一碗醬,再下上一鍋面條,那就是最美妙的晚飯了。我打豬草歸來,肩上背的是草,腰間別的是鐮刀,左手可能拿的是一束馬蓮,右手握的就是黃花菜了。所以我覺得豬的命運也不算壞,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窩里絮的草還來自于芳菲的大草甸子,比耕田的牛馬要有福氣,可惜它的命太短太短了。
父親是個知識分子,他伺候莊稼的本事與他的教學本領是無法相提并論的。我們家的地不是因為施肥過少而使莊稼呈現一派萎靡之氣,就是壟打得歪歪斜斜,寬的寬,窄的窄。進了我家園田的莊稼,很像是被送入孤兒院的棄嬰,命運總是不大好。我們家的農具,也比別人家的要邋遢許多,鋤頭上銹跡斑斑,鎬頭和犁杖上攜帶的塵土足夠蓄一只花盆的,鐮刀鈍得割草時草會發出被劇烈撕扯的痛苦的叫聲,如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而那些地道的農家,農具總是被磨得雪亮,拾掇得利利索索的,不似我們家的農具,一律被堆置在墻角,任憑風雨侵蝕,如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即便如此,我還是熱愛我們家的農具,熱愛它們的愚鈍和那滿身歲月的塵垢。
我們家使用過的那些農具早已失傳了。但我忘不了農具木把兒上的那些圓圓的節子,那一雙雙眼睛曾見證了一個小女孩如何在鋤草的間隙捉土豆花上的蝴蝶,又如何在打豬草的時候將黃花菜捋到一起,在夕陽下憧憬著一頓風味獨具的晚飯。我可能會忘記塵世中我所見過的許多人的眼睛,那些或空洞或貪婪或含著嫉妒之光的眼睛,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農具身上的眼睛,它們會永遠明亮地閃爍在我的回憶中,為我歷經歲月滄桑而漸露疲憊、憂郁之色的眼睛,注入一縷縷溫和、平靜的光芒。
遲子建的短片散文 篇5
有一種門,是門中門,只有一尺見方,通常設置在院門的底端,挨著地,由兩個自由翻轉的合葉一左一右牽著它,既能往里開,又能向外開,這門當然不是走人的,更不是什么裝飾物,它是專為家中的動物和家禽而設計的。白天時主人鎖上家門,上班的上班,下田的下田,貓啊狗啊雞啊鵝啊的就各忙各的去了,覓食的覓食,閑逛的閑逛,會友的會友。主人們若是回來晚了,當它們該回家的時候,就會從這扇小門鉆進院子,喝喝水啦,趴在院子里打個盹啦等等。而當它們又想出門的時候,只要用頭一頂這扇門,眼睛里看到的就是戶外的風景了。
動物和動物的力氣是不一樣的,比如狗的力氣就比貓大。而家禽呢,雞的力氣就比不上鵝。所以那扇小門的厚度就有個講究,要輕點,薄點,使它們進出時自如一些。但是它們又不能過于輕薄,否則趕上風大的夜晚,它就會被吹得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搖蕩,發出啪啪的響聲,而攪擾了屋里人的美夢。
最自如出入這扇門的無疑就是狗了。看家的狗一般終于職守,但它們老是呆在院子里也是悶的,所以寂寞時會溜出家門,看看院外的風景,或者與其它相熟相知的狗親昵一會兒。貓呢,它們身懷翻墻跨院的絕技,高高的院墻對它們來說根本就不是屏障,它們往往不走這扇小門,尤其是有狗望著它們的時候,它們會精神抖擻、三下兩下爬過院墻,輕盈地跳到院外,讓狗只能低頭哀嘆自己的愚笨,所以貓與狗的關系總是比較疏離。
我養過兩條狗,一條是黃狗,一條是黑狗。黃狗叫傻子,黑狗叫黑子。傻子其實一點都不傻,它威風凜凜的,很剽悍,是北極村屬得上的一條好狗。它太厲害,一直被一條長長的鐵鏈拴著,只能呆在后菜園里。我常拿了饅頭在它面前吃,趁大人不注意,會掰一半喂它。傻子很聰明地飛快地一口把它吞下,然后歪著腦袋十分動情地望著我,發出溫柔的叫聲,用一只前爪輕輕撓著地,企望我再偷著喂給它一些。傻子有個愛好,它喜歡吃蜜蜂,它跳得很高地捉空中飛旋的蜜蜂,幾乎是百發百中,讓我為之歡呼。不過它一吃了蜜蜂我就為它擔心,萬一蜜蜂沒死,蟄破了它的肚子,它還怎么吃食兒啊?
傻子的任務就是看家護院,不過到了冬天,家人若是去很遠的山中拉燒柴或者是去江上捕魚,就會把傻子帶上。山中有野獸,狗能判斷出它們的方位,發出警告的吠叫,提醒主人。而去江上捕魚時,傻子要被套上爬犁,去時爬犁上裝著捕魚的工具,回來時則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魚了。傻子一跟著去捕魚就興高采烈的,如果運氣好,上網的魚多,姥姥會把狗魚等不太上講究的魚撇給它一、兩條,它在冰面上就把它生吃了。回家的時候,傻子拖著沉重的爬犁,走了一身的汗,毛發上的汗氣凝結成霜,使它看上去成了一條白狗了。我離開北極村的時候,最不舍得的就是傻子。我握著它的爪,哭了。
回到父母身邊后,只要姥姥家來信了,我會問信上說沒說傻子怎么樣了?可信上都是人的消息,沒有關于傻子的只言片語。隔了很多年我再回北極村時,傻子還認得我,不過它已經老態龍鐘了,毛發稀疏而沒有光澤,姥姥說傻子有一回偷吃了雞窩的蛋,被姥爺打得半死,至此后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傻子最后死了,姥姥念著它對主人多年的恩情,把它埋了。
黑子是我回到父母身邊后家人養的狗。它的毛很短,尖頭尖腦的,瘸著一條腿,十分丑陋,我不明白家里為什么要養這樣一條狗。我不喜歡它,左鄰右舍家來了人,它多管閑事地叫得很兇,而當我們家來了生人呢,它卻歡天喜地地給迎進來了,簡直就是個叛徒。我爸爸的風濕病一旦發作,走路就一瘸一拐的,跟著爸爸走的.黑子呢,也是一瘸一拐的,同學們見了我會不懷好意地說,你家的狗跟你爸走路怎么一模一樣啊?我覺得很沒面子,真想找條繩子把它悄悄勒死。
黑子雖然面容丑,它的心卻是不丑的。雞回家時若是頂那扇小門吃力了,它就幫助撞開,用一條腿支著門,讓雞進院子,很有紳士風度的樣子,所以雞們都不反感它。后來鎮子里發生狗瘟,黑子染了病,被勒死了,當時讓我覺得無比暢快,覺得一塊礙眼的東西終于從眼前被清除了。只是以后在鎮子里再也看不到有一條狗是一瘸一拐地走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比較而言,貓的命運相對要好一些。它們可以依偎在主人的飯桌旁,分享主人吃的東西。而且,它們除了捉老鼠之外,沒有其他的活計,所以貓常常是蜷伏在熱炕上呼呼大睡。不過,若是倉房中的老鼠鬧得兇,主人在米缸里發現了漆黑的老鼠屎,它們就會遭到叱罵,主人會餓著它,不讓它進屋門,讓它在倉房中專心捉鼠。偏偏很多貓是懶惰和貪圖富貴的,一怒之下離家而去,再不肯為主人效勞。所以你家丟失了的貓,幾年后在另外一個村鎮的人家的炕頭上可能會看到。而一個人家養的狗,你就是每天打它五十大板,它也還會兢兢業業地為主人家守夜,這大約就是貓與狗的不同之處吧。常吃人的食物的貓,也許不知不覺中,把人與人的背信棄義的氣息也沾染了過去。
遲子建的短片散文 篇6
墻上的掛鐘,曾是我童年最愛著的一道風景。我對它有一種說不出的崇拜因為它常夢著時間,我們的作息似乎都受著它的支配。到了指定的時間,我們得起床上學,得做課間操,得被父母吆喝著去睡覺。雖然說有的時候我們還沒睡夠不想起床,在戶外的月光下還沒有戲耍夠不想回屋睡覺,都必須因為時間的關系而聽從父母的吩咐。他們理直氣壯呵斥我們的話與掛鐘息息相關:“都幾點了,還不起床!”要么就是:“都幾點了,還在外面瘋玩,快睡覺去!”這時候,我覺得掛鐘就是一個拿著煙袋著我們腦門的狠心的老頭,又兇又倔,真怒把他給掀翻在地,讓它永遠不行走。在我的想象中,它就是一個看不見形影的家長,嚴古板。但有時候它也是溫情的,在除夕夜里,它的每一聲腳步都給我們帶來快樂,我們可以在子時鐘聲敲響后得到夢寐以求的壓歲錢,想著用這錢可以買糖果來甜甜自己的嘴,真想在雪地上暢快地打幾個滾。我那時天真地以為時間是被一雙神秘的大手放在掛鐘里的。它每時每刻地行走著,走得不慌不忙,氣定神凝,不會因為貪戀窗外鳥語花香的美景而放慢腳步,也不會因為北風肆虐大雪紛飛而加快腳步。它的腳,是世界上最能禁得起誘惑的腳,從來都是循著固定的軌跡行走。我喜歡聽它前行的聲音總是一個節,好像一首溫馨的搖籃曲。時間在掛鐘里,與我們一同經歷著風霜雨雪、湖源湖落。
我上初中以后,手表就比較普及了。我看見時間躲在一個小小的圓盤里,在手腕上跳舞。它跳得靜悄悄的,不像墻上的掛鐘那么清脆悅耳,“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絕于耳。手表里的時間給我一種鬼鬼崇崇的感覺,少了幾分氣勢和嚴,以明明到了上課時間,我還會磨贈一兩分鐘再進教室,手表里的時間也就因此顯得有些落實。
后來,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了,時間棲身的地方就多了。項鏈墜可以隱藏著時間,臺歷上鑲嵌著時間,玩具里放置著時間,至于電腦和手提電話,只要我們一打開它們,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有時間。時間如果是一樣到處閃爍著,它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顯得匆匆了。
十幾年前的一天,我在北京第一次發現了時間的痕跡。我在梳頭時發現一根白發,它在清晨的曙光中像一道明的雪一樣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時間其實一在我的`頭發里行走,只不過一次露出了痕跡而已。我還看見,時間在母親的口腔里行走,她的牙齒脫落得越來越多。我明白時間讓花朵綻放的時候,也會讓人的眼角綻放出花朵——魚筆紋。
時間讓一棵青春的小樹越來越枝繁葉茂,讓車輪的輻條越來越沾染上銹鏈,讓一座老屋逐漸鴕了背。時間好似變戲法的魔術師,突然讓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消失在他們辛勤勞作過的土地上,我的祖父、外祖父和父親,就讓時間給無聲地接走了,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腳印,又能在
黑令的夢中見到他們依稀的身影。他們不在了,可時間還在,它總是持之以恒激情澎湃地行走著——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在我們不經意走過的地方,在日月星辰中,在夢中。
我終于明白掛鐘上的時間和手表里的時間只是時間的一個表象而已,它存在于更豐富的日常生活中。只要我們在行走,時間就會行走。我們和時間如同一對伴侶,相依相偎著,不朽的它會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引領著我們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遲子建的短片散文 篇7
北方的初春是骯臟的,這骯臟當然緣自于我們曾經熱烈贊美過的純潔無瑕的雪。在北方漫長的冬季里,寒冷催生了一場又一場的雪,它們自天庭伸開美麗的觸角,纖柔地飄落到大地上,使整個北方沉淪于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中。如果你在飛雪中行進在街頭,看著枝條濡著雪絨的樹,看著教堂屋頂的白雪,看著銀色的無限延伸著的道路,你的內心便會洋溢著一股激情:為著那無與倫比的壯麗或者是蒼涼。
然而春風來了。春風使積雪融化,它們在消融的過程中容顏蒼老、憔悴,仿佛一個即將撒手人寰的老婦人:雪在這時候將它的兩重性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它的美麗依附于寒冷,因而它是一種靜止的美、脆弱的美;當寒冷已經成為西天的落霞,和風麗日映照它們時,它的丑陋才無奈地呈現。
純美之極的事物是沒有的,因而我還是熱愛雪。愛它的美麗、單純,也愛它的脆弱和被迫的消失。當然,更熱愛它們消融時給這大地制造的空前的泥濘。
小巷里泥水遍布;排水溝因為融雪后污水的加入而增大流量,嘩嘩地響;燕子在潮濕的空氣里銜著濕泥在檐下筑巢;雞、鴨、鵝、狗將它們游蕩小巷的爪印帶回主人家的小院,使院子里印滿無數爪形的泥印章,宛如月下松樹龐大的投影;老人在走路時不小心失了手杖,那手杖被拾起時就成了泥手杖;孩子在小巷奔跑嬉鬧時不慎將嘴里含著的糖掉到泥水中了,他便失神地望著那泥水嗚嗚地哭,而窺視到這一幕的孩子的.母親卻快意地笑起來……
這是我童年時常常經歷的情景,它的背景是北方的一個小山村,時間當然是泥濘不堪的早春時光了。
我熱愛這種渾然天成的泥濘。泥濘常常使我聯想到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羅蒙諾索夫、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蒲寧、普希金就是踏著泥濘一步步朝我們走來的。俄羅斯的藝術洋溢著一股高貴、博大、陰郁、不屈不撓的精神氣息,不能不說與這種春日的泥濘有關。泥濘誕生了跋涉者,它給忍辱負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給苦難者以和平和勇氣?一個偉大的民族需要泥濘的磨礪和鍛煉,它會使人的脊梁永遠不彎,使人在艱難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愛、博大和不可喪失,懂得祖國之于人的真正含義:當我們愛腳下的泥濘時,說明我們已經擁抱了一種精神。
如今在北方的城市所感受到的泥濘已經不像童年時那么深重了:但是在融雪的時節,我走在農貿市場的土路上,仍然能遭遇那種久違的泥濘。泥濘中的廢紙、草屑、爛菜葉、魚的內臟等等雜物若隱若現著,一股腐爛的氣味撲入鼻息。這感覺當然比不得在永遠有綠地環繞的西子湖畔撐一把傘在煙雨淳淳中耽于幻想來得愜意,但它仍然能使我陷入另一種懷想,想起木輪車沉重地輾過它時所濺起的泥珠,想起北方的人民跋涉其中的艱難的背影,想起我們曾有過的苦難和屈辱,我為雙腳仍然能觸摸到它而感到欣慰。
我們不會永遠回頭重溫歷史,我們也不會刻意制造一種泥濘讓它出現在未來的道路上,但是,當我們在被細雨洗刷過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當我們面對著無邊的落葉茫然不知所措時,當我們的筆面對白紙不再有激情而蒼白無力時,我們是否渴望著在泥濘中跋涉一回呢?為此,我們真應該感謝雪,它誕生了寂靜、單純、一覽無余的美,也誕生了骯臟、使人警醒給人力量的泥濘。因此它是舉世無雙的。
遲子建的短片散文 篇8
鹽那雪白的顏色常使我聯想到雪。在北方,鹽與雪正如雷與電,它們的美是裹挾在一起呈現的。
鹽與雪來歷不同。雪從天上來,而鹽來自地下。雪的成因與低沉的云氣有關,而鹽的提取有兩種途徑,其一是多年礦物質的沉積,其二便是海水的凝結。不論它們來自天上還是人間,其形成都有一個浪漫的過程。
云與海水作為雪與鹽的載體,其氤氳與浩淼的氣質總令人浮想聯翩,誰能想到縹緲的云會幻化出那么輕盈、美麗、燦爛的雪花?誰能想到奔涌的海水會萃取出結晶的、閃著寶石一樣光澤的鹽粒?
是北方的寒冷引得雪花翩躚起舞,還是姿態婀娜的雪的降臨賦予了北方以寒冷?反正在北方,寒冷與雪花是一對孿生姐妹,它們總是結伴而來,形影不離。尤其在北方之北方,也就是我的故鄉北極村——那個夏至時可以看到白夜的地方,每年的'九月底就進入冬季了,雪花會與還沒有享受夠暖陽的我們不期而遇。初始的雪似乎還不大敢肯定這就是它們的落腳之地,所以雪下得很斯文,有點小心翼翼的味道。
一旦它們發現這片寒冷的土地使它們毫發無損,且能保持其明艷的膚色時,它們就一改矜持的姿態,沸沸揚揚地騰空而下,把大地染得一片潔白、一片蒼茫。
雪來了,天氣越來越冷了。這時的北方大地寸草不生,看不到一抹綠色,所有的植物都成了寒冬的戰利品,被徹底地俘虜了,無聲無息。我童年記憶中的北方人的餐桌上,是看不到新鮮的綠色菜蔬的。不似現在,運輸的暢通和市場經濟的發達,數九天氣也能吃到來自南國的蔬菜。
鹽在漫漫寒冬中披著它銀色的鎧甲在北方閃亮登場了。它其實在秋天就亮著她的白牙向北方女人微笑了。
秋季是北方人腌菜的時節。家庭主婦們把還新鮮的豆角、辣椒、芹菜、黃瓜、蘿卜、芥菜等等塞進形形色色的缸里,撒上一層又一層的鹽,做成咸菜,以備冬季食用。北方人愛吃的、一直以來被大張旗鼓腌制的酸菜,更是缺少不了鹽。鹽被白花花地撒向缸里的時候,會發出簌簌的聲響,好像鹽在唱歌。
在秋天,山間的蘑菇也露出毛茸茸的頭了,蘑菇除了曬干外,還可以用鹽腌漬在壇子里存儲起來,冬天時用清水漂出它的鹽份,吃起來味道仍是鮮美的。
所以鹽在秋季是撒向北方土地的最早的雪,它融化了,融化在菜蔬最后的清香中。
如果你問一個北方人,你們的灶房里什么物件最多?我猜十有八九的人都會沖口而出:咸菜缸!的確,腌酸菜的大缸,腌蘿卜和芥菜的中等型號的缸,以及腌糖蒜和韭菜花的壇子等等,就像樂池上擺放著的形形色色的樂器一樣,你一進灶房它們就會撲入你的視野,并且在你不小心碰撞了它們的時候,為你奏出或沉郁或清脆的樂聲。
咸菜是北方人餐桌上的“正宮娘娘”,在寒風呼嘯的日子里占據著統治地位,因而北方人也較其他地區的人攝鹽量大,形成了口重的習慣,似乎不多加鹽的食物都是寡淡無味的。北方人對鹽有種近乎崇拜的心理,認為它是力量的化身,所以民間流傳著吃鹽長力氣的說法。
那些靠力氣而生活的伐木工及家庭主婦,對鹽的青睞可想而知了。記得童年時看電影《白毛女》,看到白毛女在山洞里因為多年吃不到鹽,而過早地白了少年頭的時候,鹽在我心目中還具有了烏發的作用,這印象一直延續至今,根深蒂固。
現代膳食講究低鹽少糖,這與北方人對鹽的巨大熱情是背道而馳的。北方人心腦血管的發病率遠遠高于江南,其氣候的寒冷與攝鹽過量無疑是兩大元兇。盡管如此,北方人對鹽仍然像對老朋友一樣緊緊相擁,人們并未將它當敵人一樣警惕著,雖然冬季可以從副食品商場購得新鮮蔬菜,紫白紅黃地點綴著餐桌,但在餐桌的一角,總會有幾碟顏色黯淡的醬菜與之唱和著,有如一部歌劇在結尾時撒下的裊裊余音,它們呈現著舊時陽光的那種溫暖與美好,令人回味。
在過去的歲月中,當我們吃著腌制的醬菜望著窗外的雪花、聽著時光流逝的聲音時,濃云會在深冬的空中翻卷,海水會在遙遠的天際涌流。而當我們為著北方的凍土上所發生的那些故事無限感懷時,淚水便會悄然浮出眼眶。淚水一定來自大海,不然它為什么總是咸的?
因為有了寒冷,有了對寒冷盡頭的溫暖的永恒的渴望,有了對鹽那如同情人般的纏綿和依戀,我想北方人的淚水會比南方人的淚水更咸。
遲子建的短片散文 篇9
它是如此安然地出現在我面前——阿央白。晨光彌漫了空悠悠的山谷,它面朝著鳥聲起伏的山谷,把它那驚世駭俗的美一覽無余地展現在我面前。
石鐘寺石窟的第八窟便是它了——阿央白。它是一尊刻有女性生殖器的石窟,據說是白族先民原始崇拜的特殊雕刻。它同周圍石窟中的菩薩、南詔國王及侍從、天神、力神、古代波斯國人等等坦然地相處在一起,以其渾然天成的美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只有這尊石窟下的一塊圓石,才被千古不絕的朝拜者給跪出兩江深深的凹痕,那么觸目驚心的凹痕。
我遠遠地看著它,它的黑褐色的質地、輪廓分明的曲線、睥睨世俗的那種天真無邪的氣質。我們就在那一瞬間溫存地相遇了,陽光在它的身上浮游著,它似乎就要柔軟地熒熒欲動,就要流出一股瑩白芬芳的生命之泉。
沒有嘈雜的交談,靜悄悄的風、靜悄悄的陽光在我們之間穿梭著。它靜悄悄地立在這里已經有許多個漫長的世紀了。它沐浴著風聲、雨聲、月光、陽光,這一切都沒有損害它的容顏。它是古老的,同時又是年輕的;它是蒼涼的,同時又是青春的。我注意到,周圍許多處石窟在戰事中遭到破壞,菩薩斷了胳膊、侍從少了腿,而許多頭像都面目模糊。獨有它,阿央白,它依然完整無缺地出現在我面前。就連邪惡的手都不敢觸及它,看來真正的美本身就能驅除邪惡。
阿央白出在莊嚴肅穆的佛教圣地曾招致了種種非議。有人說這純粹是后人出于對佛教的褻瀆而導演的一場惡作劇。他們認為阿央白不潔、不貞,怎么可以把生殖器赤裸裸地雕刻在石頭上呢?
我無意揣測這尊大約誕生于唐宋時期的雕刻其用意究竟是什么,也許雕刻者雕厭了充滿神話色彩的菩薩、天神,雕厭了國王和歌舞升平的場景,雕厭了他們不可觸及的事物,所以他們才雕出一副顯赫的女性生殖器,因為只有它,才能給人以最溫存、親切、可知的感覺。也許雕刻者只是發現了一大塊黑褐色的石頭,他產生了豐富的聯想,于是女性生殖器的輪廓就在上面顯現了。
當然,一切揣測都只能是假想。不管怎么說,阿央白誕生了,而且存在下來,并且將要獲得永生。雕它的人沒有留下名字,但我覺得當他用刀鑿劃出一道道痕跡時,他一定是斂聲屏氣用心在雕刻。雕它的人一定是個心性很高、懂得溫暖的人,也是一個真正懂得藝術之美的人。我與阿央白邂逅的'一瞬,我便于無形中看見了一雙手拂名而過的痕跡。那只能是一雙男人的手,只有男性的手才能使女性的美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放。
晨光涌動著,我和阿央白同樣沐浴著光明。我走近它,仔細端詳它,我其實是在端詳自己。它經久不衰的魅力在于它的真實、凝重和生動。它可以感知語言,它的深處曾攪起多少令這世上男女流連忘返的波瀾——萬劫不復的波瀾。對于它,世俗的一切揣測都是毫無意義的了。可我仍未能免俗,試圖還想為它所招致的非議做一番開脫。它躋身于佛教圣地,是否提醒人們,能做佛的思考該是由人開始的,而不是由神開始。只有人才能思考宗教和哲學,而人是從母腹中啼哭著爬出來的,阿央白是我們生命的窗口,我們的思想在做無邊無際的精神漫游時,不要忽視生命本身的東西。沒有生命,一切都不會存在。
當然,這些念頭只是一閃即逝。在阿央白面前,你所需要的只是安詳的目光。我一遍遍地注視著它,由遠及近,由近及遠,這時陽光更加濃郁了,它使阿央白煥發出一股流光溢彩的美。
阿央白的美在于它赤裸裸地將人們引以為神圣或邪惡的東西公之于眾,這樣神圣和邪惡就不能依附它而存在,它只為它自己而存在。猶如一枝嬌艷異常的金黃色喇叭花,在深山野谷中搖曳著,釋放著它那安靜、炫目、動蕩而悠久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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