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閻王潭散文
故鄉(xiāng)的村口有一條溝，溝底下有一個形狀不規(guī)則的水潭，潭水清澈見底，里面生長著野生的小毛魚。小時候，這里是孩子們的樂園。
不但我們村的孩子，就連附近幾個村的孩子，也經(jīng)常三五成群結(jié)伴去水潭撈魚。我們把枝條編織的籠當作漁網(wǎng)，在籠半圓狀的木柄上拴一條繩子，一個人手里拿著繩子，由力氣最大的孩子王于剛鼓足勁兒把籠扔到水潭里，扔得越遠越好�；\沉到水底后，大家耐著性子等上幾分鐘便一起迅速拉繩子把籠拽上岸，籠里就會撈到來不及逃脫的一、兩寸長的灰色小毛魚。我們爭先把手伸到籠里逮住魚，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事先準備好的盛著水的小桶內(nèi)。大家一遍又一遍扔籠拉繩子逮魚，數(shù)次后再換個地方繼續(xù)，直至累了、興致沒了，才高高興興地回村子。
于剛提著小桶守候在村子的某個地點，別的孩子回到家里找一個大口的玻璃罐頭瓶，里面灌上半瓶水，然后到于剛守候的地點聚集。于剛根據(jù)每個人在撈魚過程中功勞的大小把魚分配下去。這又免不了一番爭執(zhí)，有時還要拉著大人斷官司。魚分配完畢后，大家就樂滋滋地端著罐頭瓶回家了。我把罐頭瓶擺放在桌子上，睜大眼睛看魚在水里游圈圈、吐泡泡。如果在水面上撒些麩皮，魚就會游到水面附近，仰起頭張開嘴一口就是一粒麩皮�？上н@種小毛魚都養(yǎng)不了多長時間，一般情況下三到五天就死了。
最令人激動的是到了盛夏，我們幾個水性好的男孩都會去水潭里游泳。家里有手扶拖拉機或者機動三輪車的孩子，會纏著大人找一條輪胎內(nèi)帶，給里面充上氣，游泳時把它套在身上，和真救生圈一模一樣。這里也是我們男孩子的天然澡堂。我們脫得光溜溜的聚集在水潭邊的淺水處，痛痛快快地洗澡、打水仗。有時大人也去水潭里游泳。三伏天大人在地里干上半天活兒，到了晌午酷暑難忍，如果跳進水潭里游一陣就舒服多了。
八五年的春天，那時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鄰村趙莊一家小兩口打架，妻子被丈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傷，她一時想不開，就跑到溝底跳進潭里去了。半個月后的一天，同村的掌魁在溝底割草，八歲的兒子在水潭邊玩耍，一不留神掉下去了。掌魁聽見尖叫聲后，立馬跳進潭里救兒子。最后他把兒子撈上來了，但性命沒能保住。到了夏天，趙莊一位二十多歲水性極好的小伙子去潭里游泳，誰也不知道他怎么丟了性命。
不到半年時間，這個水潭連續(xù)奪了三條人命，人們開始議論說水潭里有屈死的冤魂，如果誰沾上潭水冤魂就會附身，人就迷迷瞪瞪地被冤魂拉到水里去見閻王，水潭里死的人越多，冤魂就越多，水潭也就越兇險。這個水潭一直沒有正式的名稱，大家習慣稱它為溝底的水潭，而它奪了三條人命后，人們給它取了個恐怖的名字——閻王潭。有人說只要敢在“閻王潭”邊站一站，水面上就會伸出一雙手把人拉下去；還有人說閻王潭里伸出的那雙手能大能小，胳膊能長能短，只要被它瞄上了無論如何都逃脫不……
關(guān)于閻王潭的話題，越傳越離奇，人們幾乎到了“談潭色變”的程度。村里有名的二愣子狗娃不信邪，他為了贏別人一瓶酒，毫不猶豫地跳進閻王潭里游泳，結(jié)果剛?cè)胨坏绞昼�，就驚慌失措地爬上岸來了。后來他對人說，他游泳時有三雙手抓著他的腳把他往水底拉，如果不是他兩條腿有勁，把那些手甩開，他早就見閻王了。人們又開始議論閻王潭里到底有幾雙手，有些人堅持說一雙，有些人說是三雙。雙方爭執(zhí)了好一些日子，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死幾個人就有幾雙手，只要“閻王潭”繼續(xù)死人，就會有第四雙第五雙手從水面伸出來�！伴愅跆丁辈辉偈呛⒆觽兊臉穲@了，每家的大人都擺出最嚴厲的姿態(tài)，再三告誡自家的孩子，絕對不能再去“閻王潭”玩耍撈魚了。人們紛紛埋怨趙莊的那個媳婦，進而發(fā)展到埋怨那個媳婦娘家婆家的親戚，最后竟發(fā)展到埋怨所有的趙莊人。
趙莊的人頂不住壓力，后來由村委會出頭買了足量的香蠟表紙，請了遠近聞名的`一位姓景的半仙鎮(zhèn)邪。那天圍觀的人很多，足足有兩千。好多人想來沒敢來，那是因為擔心邪氣還沒有被鎮(zhèn)住，萬一冤魂纏身可就了不得了。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早已不信那些鬼怪，反倒嘲笑他們愚昧，但我還是背著父母偷偷去看熱鬧。
景半仙在趙莊挑選了三七二十一位陽氣最旺盛的男人，分別圍在“閻王潭”的東、西、北三個方位，每個男人面前都擺放著一根點燃的蠟燭。景半仙叮囑蠟燭不能熄滅，燃燒完了要及時換上新的。景半仙自己在南邊，她正前方擺放著香爐，里面插著數(shù)不清的點燃的香，她的左右是兩堆燃燒著的紙錢燒紙。景半仙說這兩堆火最關(guān)鍵，絕對不能熄滅，否則就鎮(zhèn)不住邪了。由兩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照管這兩堆火，他倆沉著臉色，很有條理地往火堆里添紙錢燒紙，并用火箸撥弄著。景半仙身披黃色長袍，手里拿著一把桃木劍，嘴里念叨的詞兒，誰也聽不懂。她一會兒跪下，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拿劍向東劈，一會兒又向西劈……這伙人在“閻王潭”邊折騰了三個時辰才收場。當景半仙告訴大家她已經(jīng)把那三個冤魂安頓好了時，人們齊聲歡呼。
從那以后，“閻王潭”再也沒有發(fā)生過人命事件，但來這里游泳撈魚的大人小孩仍然寥寥無幾。一些膽大的孩子，偶爾背著大人偷偷地去，雖然沒發(fā)生過意外，但如果被大人知道了肯定少不了挨一頓打。于剛就像大家送給他的雅號——魚缸一樣，對撈魚有著濃厚的興趣，即使在閻王潭最恐怖的那段時間也沒有中斷過。
那天，我背著家里人和他去撈魚，回來后父親二話沒說，先從我手里奪過盛魚的罐頭瓶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緊接著給了我兩個耳刮子，并操起笤帚追得我滿院子跑。母親趕緊從屋里出來護住我。父親打不著我了，就用笤帚疙瘩指著我威脅說：“再敢去‘閻王潭’，我打斷你的腿。”我頭埋在母親懷里，手捂著火辣辣的臉“嗚嗚”地哭。母親邊哄我邊責怪父親：“看你把話說得狠的。”父親厲聲說：“腿斷了大不了殘廢，去閻王潭可就是連命都沒了。”這是我記憶中父親唯一一次打我，盡管他的樣子很兇，盡管我也很害怕，可并沒有隔斷“閻王潭”對我的誘惑。我和于剛還是偷偷去，只不過再不敢把魚帶回家了。
我長大后在距離故鄉(xiāng)數(shù)百公里的城市工作，“閻王潭”只能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每當回憶起童年時，我總想起在“閻王潭”撈魚、游泳、洗澡、打水仗，就連那次挨打也成了彌足珍貴的記憶。我和妻子閑聊時，常常饒有風趣地把我童年的往事說給她聽，把“閻王潭”的故事一遍遍地說給她聽。妻子開始興趣很濃，后來也聽膩了。那天，她發(fā)泄般地把我講給她的全部背給我聽，竟然絲毫不差。
其實妻子并不懂我的心。對“閻王潭”的回憶，是追憶童年，追憶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和草草木木，追憶長眠已久的父親。零六年父親忌日那天，我給兒子講述起那次父親打我的情景時，動情地落淚了。不諳世事的兒子，竟伸出他的小手揉著我的臉，還像我平時哄他那樣嘴里念叨著：“乖乖，不疼，不哭。”
因為工作忙，我回故鄉(xiāng)的次數(shù)少得可憐，更不用說去“閻王潭”追尋童年的足跡了。有時我也害怕回到故鄉(xiāng)。情到深處卻無情，一事無成的我，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童年的搖籃——閻王潭，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更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看著我長大的父老鄉(xiāng)親。我還沒有做好踏上故土的心理準備。
我常常問自己：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閻王潭”里的那三個屈死的冤魂再作祟沒？不知那個景半仙還活著沒？憑我的記憶，假如她活著也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她還能鎮(zhèn)住妖魔鬼怪嗎？如果這些年一直風平浪靜，那“閻王潭”肯定已經(jīng)重新成了孩子們的樂園。
今年四月份，于剛突然來城里找我。他上完高中沒考上大學，就回家務(wù)農(nóng)了，我倆多年不見面，但兒時結(jié)下的深厚友誼，卻不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褪色。于剛是來找我借錢的。他說他要蓋兩層樓房辦農(nóng)家樂，結(jié)果手頭錢不夠。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打聽“閻王潭”的情況，于剛說現(xiàn)在不叫閻王潭了，叫日月潭。原來經(jīng)過專家檢測，閻王潭潭水含有豐富的礦物質(zhì)，用它洗澡可以治療多種皮膚病。去年縣里招商引資，四川的一個客商來“閻王潭”考察，他看“閻王潭”四面環(huán)山，山上植被又好，冬暖夏涼風景優(yōu)美，是個休閑度假的好去處，于是決定在“閻王潭”修建度假山莊。于是以前不規(guī)則的潭被改造成了圓形，去溝底的羊腸小道也被拓寬成可以行車的柏油馬路，四周的山上栽滿了杏樹、桃樹、蘋果樹和梨樹，潭的周圍也栽上了松柏，修建了亭閣樓臺。由于“閻王潭”的名字不吉利，所以改成了“日月潭”，這個山莊就叫日月潭度假山莊。聽著于剛的講述，我感慨萬分。我既為“閻王潭”原來是個寶潭感慨，也為故鄉(xiāng)的發(fā)展感慨，更為“閻王潭”就像我的童年一樣不再重現(xiàn)而感慨。
那天晚上，我和于剛住在一起。我買了一箱啤酒，我倆邊喝邊追憶我們的童年：撈魚、分魚、洗澡、游泳……往事歷歷在目，我又一次感動得流淚了。
于剛臨走前對我說故鄉(xiāng)進行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這幾年變化很大，街道全鋪成了水泥路面，以前老式建筑土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幾乎全部拆除，現(xiàn)在家家都修建了美觀堅固的平頂房，像他這樣修建兩層樓房的也不在少數(shù)。八月份日月潭度假山莊就建好了，他的農(nóng)家樂也開業(yè)了，他讓我到時候回去，他會帶著我撈魚、洗澡、游泳，并親手給我做一頓美餐。
我盼望著能重溫童年夢的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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