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雨中遠去散文
說起要去參加小學同學聚會，去見一見我那些隔了十五年之久的老(小)朋友，自己先有些猶疑，聽的人更是詫異，然后是笑，是啊，同學聚會有一個永恒的話題，就如電視小品里說的：“回顧一下過去，暢談一下現(xiàn)在，展望一下未來�！睉雅f自然是第一任務，可我們都還是兒時的玩伴，各自經(jīng)歷了成長的風雨，往事早已云遮霧繞了，甚至于怕是一些浮光掠影的痕跡也未曾留下，更何況大家現(xiàn)在也都不過二十七八歲，正在為工作家庭打拼的年紀，那里就到了集體懷舊的時候了？因此，少追懷之事，無念舊之心，當電話真的一個個撥通，在天南海北的人像聽到神秘聲音的召喚真的一個個回來相聚時，難免就遭到旁人善意的笑話了。
其實除了我們自己，還有誰能真切體會到我們這幫從茅竹山走出來的“伢崽”此刻的心情呢？窗外秋色依稀，車水馬龍，我們圍著臨時拼湊起的長桌坐下，歡喜中帶著感傷，隔了十多年的光陰，我們悄悄地相互打量著，腦海中迅速將眼前的人和記憶中那個對應起來，我們更急不可待的指認、詢問和傾聽著。說以前成績多么好，令人羨慕；誰那時總愛吵架，惹人討厭；誰從前老是話多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怎么變得沉默寡言了……時光曾經(jīng)拉開了距離在非快地縮短、消解，歲月重重模糊的面影在飛快地清晰、生動，終于，我們又成了坐在茅竹山林場小學課堂的那一群——教室里光線明亮、歌聲飛揚……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在約定地點集合，驅(qū)車前往茅竹山的林場，在加油站作了短暫的停留后，車子很快便由縣城寬敞平坦的水泥路轉(zhuǎn)入了崎嶇顛簸的山路，一頭扎入自然造化設計好的“天門陣”，開始在大山群里捉起了迷藏。拐了一個彎，有險峻青翠的山迎面逼來，翻一道嶺，輕寒的晨風中又有淙淙的水聲入耳。遇上曾經(jīng)塌方的路段，大家都平息凝神懸著一顆心，到路面平整了，歡聲笑語驟起，油門踩下去，風從車窗灌進來，耳孔里有一張“呼呼”鼓動的帆。路旁的村人出來看我們，看這意氣風發(fā)呼嘯而過的一群，本訥的眼中透出艷羨，而我們，竟也頗有些榮耀還鄉(xiāng)的感覺。
但隨著路邊、坎下廢棄的房屋多起來，大家的神色黯然了，我們心里明白，茅竹山快到了！那些不時從車窗外一晃而過的老屋子令人不忍多看，它們曾歷經(jīng)歲月迎來送往，嘗盡世間悲歡聚散，容納過我們的歡聲和戲耍，其中的某一間屋子甚至還能見證了我們中的某個人（比如我）的孕育和誕生，可現(xiàn)在，椽瓦殘破，土墻傾圮，蛛網(wǎng)結塵，野草叢生，一幅凄冷蕭條的景象，只不知見到這些熟悉又陌生的客人來，它們可也會新添幾許歡喜、幾許悲涼呢？由于林業(yè)不景氣等諸多原因，曾盛極一時的茅竹山林場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迅速走向了衰敗，這個蛻變的過程發(fā)生在我們離開它外出求學、謀生的那幾年。當時經(jīng)常聽到有關它這方面的消息，什么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什么學校里只剩下一個老師帶著不到十個小孩啦，等等，每次聽聞，都難免一陣心酸，這片我們整整一輩人生育斯長于斯的土地啊，如收起光芒的殘花敗蕊，無聲無息地暗淡、隱沒在青山綠水之間。我想，這也是我們十多年后聚在一起，想也不用想、攔也攔不住要來看看它的原因吧。我們對他的眷戀因心疼而倍加強烈……不知何時，天空飄起來了蒙蒙的細雨，涼意又加了幾分，大家不禁都有些抱怨，一個個絮絮叨叨的，我卻另有一番感嘆，感嘆老天的用心，我們的愁思豈非同這細雨一樣綿長無盡？
進林場的一段路已經(jīng)改了，原來的路還在。卻種了菜、長了草，怕是只剩下一人來寬的小徑了，最可惜是路邊的樹不知怎么都沒了，我們小時候曾在這些樹上捕捉過蟲子呢，鐵頭黑甲的那種，擱一起就斗個天昏地暗、你死我活。印象中這一帶有著最遼闊最明媚的陽光，新修的路直接到學校后面，倒正好隨了我們先去學�？纯吹男脑�。車子下坡拐彎，煙雨籠罩的學校赫然就在眼前。校園里闃寂無人，操場上堆積了雜物，在冷雨的澆淋下一片狼藉，混合的泥水，令人無處下腳。是幾年過去了，籃球架損壞了，黃柏樹卻長高了，除此之外，學校的模樣并沒有太大變化五成新的教學樓還在風雨中巋然屹立，欄桿上還掛著“五講四美”的木牌子，有著屬于它自己飽經(jīng)風霜后的自負與緘默。但在這令人不堪受的長久的緘默背后，我感覺一切終究還是變了，近幾年來，我不斷地夢見這里開學典禮上的彩旗和獎品——那些花花綠綠的袖套、木子，課間在教室門口雀影和歡笑，早操時人聲鼎沸的場面，以及喇叭里傳出老師高亢的喊操聲，甚至節(jié)奏鮮明的一次打鈴，食堂灶膛的一把火柴……可這仿佛就在昨天的一幕幕已杳無蹤跡，荒涼寂寞如潮水退卻后裸露的礁石，擁塞并硌痛了我們的心。我們原來的教室貼著門聯(lián)，表明曾是閑人的住所，可就連那“龍鳳呈祥”的門聯(lián)都已殘破腿色，或許這里真是沒有人來了吧。我站在操場上，舉目四望，林場遠近都是山，座座高的極有氣勢，山間藍煙縷縷，細雨洗得鮮亮的綠意似乎要漫山遍野地溢淌下來。我心底暗暗嘆息：真美啊——
說林場美，倒真的不是出于私心。倚靠大山的重重屏障，它偏安一隅，自得其樂，既有小橋流水的韻致，又有冬暖夏涼的品格，是修身養(yǎng)性和避暑御寒的好去處，但外面世界的精彩如洪流洶涌，這個小山窩被人遺棄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我們從學校出來后，走在小街上，已無處不感受到這遺棄所帶來的滄桑巨變。河床枯竭，怪石嶙峋，一根龐大的輸水管道大煞風景地橫亙河上。小小的石拱橋還在，但這座有故事的“姑嫂橋”年久失修，已然破敗不堪、一只貓從我家原來的廚房窗戶口倏地留下來，令我心驚，就恍惚覺得這是以前養(yǎng)過的那只，在一個漫天的`午覺后，出來舒活筋骨了。我們的到來顯然成了林場的大事，驚動了當街鋪子里寥寥打麻將的老人，他們從昏暗的屋內(nèi)透出目光，打量著我們。飄著細雨的街道多么冷清，我們仿佛走進舊時代黑白膠片的電影中，色彩蒼白，空間凸現(xiàn)，處處帶著時光的刻痕。
我們此行最大的希望是看望沈老師，他是我們當年班主任，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整整五年。他仍在街頭的老屋里，我們擁到門前，一個個激動的喚他，老師出來迎接，高興得手足無措，只會一迭聲地招呼我們進屋里，我們哪里就肯老實坐下了，爭先恐后地將他圍在中間，拉著他，挽著他，攀著他，嘰嘰喳喳地鬧開了，歲月的風刀霜劍在沈老師身上留下了印記，他衰老了許多，鬢發(fā)雪白，皺紋縱橫，穿著古舊的衣服，外面是中山裝，卷著袖子，里面卻是件藍色的運動衣，一個領子還耷拉在外頭，他也不再是那個端著裝粉筆的小木盒，嚴厲到令我們望而生畏的老師，他慈祥、憨厚地微笑，一個個叫出我們的名字——十多年過去了，他還清晰地記著我們的名字！已有同學在一旁抹眼淚。當沈老師望向我，同樣不暇思索地輕聲叫出我時，我心頭一酸，眼眶一熱，剎那間真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仿佛他正在課堂上期待著我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我該怎么回應這穿越了十五年風雨的詢問呢？惟有無言而已。這是我們才發(fā)現(xiàn)，除了一場熱鬧和匆匆地聚散，我們其實什么也沒帶來。拍集體照了，大家擠擠挨挨地站到一塊兒，我湊在最后一排的邊兒上，踮著腳、仰著臉……
從沈老師家出來，心上好像放下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呼吸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清爽舒暢，我們隔著車窗揮別依依不舍的老人，踏上了歸程。天地寥廓，山高路遠，云霧縹緲。細雨紛亂，大家一路談笑，車內(nèi)暖意融融，女同學圍著在老屋角落里翻出來的相冊指指點點七嘴八舌地說著以前一些美麗的往事。聽著那么多說也說不完的話，止也止不住的笑，漸漸地，我的心迷失在一片絢爛的憂傷之中，我禁不住要在這里寫下他們的名字，對別人而言，他們不過是一群最不普通的人，有的剛剛掙脫了婚姻的苦痛，有的正在創(chuàng)業(yè)路上艱難跋涉，別人經(jīng)歷過的他們不一定經(jīng)歷過，別人擁有的他們不用一定擁有，但他們對我卻意義非凡，我們曾經(jīng)一起生活。一起學習、一起成長、一起幢憬，有過歡歡喜喜，也有過磕磕絆絆，他就是我整個純真爛漫的童年時代，是上天最珍貴的饋贈和人世最美好的緣分。念著他們……的名字，想起我們各自在人生路上的漂泊，我心底有多少揮之不去的傷感啊！
車輪飛轉(zhuǎn)，前方是漫天的秋意，回首眺望，林場正退回到雨霧迷蒙的崇山峻嶺深處。啊，茅竹山，這荒涼卻依然美麗的地方，這給了我們生命和夢想的家園，這令我們再次離開時有愛與恨的故土，正在微雨中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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