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天路散文
剛到西藏時,我很為自己孱弱的身體擔心。高原反應絕非兒戲,連壯的像頭熊的小兄弟阿杜都差點他鄉埋忠骨,把小命丟在青藏高原,更何況我這個年屆奔五高血壓纏身的中年人了。可進藏三日,我除了偶爾有些輕微的頭昏氣促,身體倒無其他大礙,這讓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又萌發了去朝覲納木措的念頭。不過,雄心歸雄心,動身前還是有點忐忑。這條我從未涉足的天路,其路途之遙,海拔之高,充滿著不可預測的變數,號稱“生命禁區”的那根拉,就像一頭餓虎正虎視眈眈地在守株待“我”呢?但,不管前方路途如何兇險莫測,命運難定,納木措這顆高原上璀璨的明珠,還是敦促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險阻重重的天路。
凌晨四時,拉薩還裹著厚厚的黑綢睡衣在酣睡。我們就整裝待發了。上車時,我重重地拍了拍旅游大巴車的門,就像在拍一個相交多年值得信賴的老朋友的肩膀。說起來慚愧,來西藏沒幾天,我就和它難舍難分了,對它的依賴更是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行走高原,如果沒有大巴車,我將寸步難行!
清晨的拉薩多少還有些露重風寒。我緊了緊衣襟,把無孔不入的寒氣擋在身外,然后,果斷地把裹成粽子一樣的身體塞到座位上。在青藏高原,避免高原反應傷害最好的辦法就是盡量減少運動量。大巴車在廣袤遼闊的藏北大草原上奔馳┅┅
這時,天在漸漸放亮,天地也漸漸明晰——
牧民低矮泥墻屋的煙囪里冒著炊煙┅┅
黏貼在灰褐色泥墻上的牛糞餅像一只只黑黑的眼睛在看著我┅┅
天不知什么時候又開始哭泣了,車玻璃上掛滿了淚水。在西藏這幾天,我老覺得高原上的天氣任性得就像個長不大愛哭愛鬧的小孩子,哭一會笑一會,盡瞎胡鬧。
濕漉漉的公路像條大蟒蛇在向前游動,它游得極快,快得我們只能緊跟著在后邊追,追著追著,前方忽地浮起兩朵云,一黑一白。近了一看,黑的是牦牛,白的是綿羊。它們慢騰騰地在公路上閑逛,慢條斯理,任喇叭摁得震破天也不讓道。在這塊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上,牛羊們都是慢性子,不像我們。它們不愁去遲了草地上的牧草就會被別的牛別的羊搶光吃沒了。草原上到處都長著豐美的牧草,它們走到任何一個旮旯角落,都能吃得肚子滾圓肚皮拖地心滿意足地回家。
烏云像個大床罩,把天捂得嚴嚴實實的。沒有光照,河流、山巒、草甸子就像患上了重感冒,涕淚橫流,無精打采的少了精氣神。
青藏高原多山多深壑。
大巴車時而沖上山巔,時而又爬行在谷底。我整個人感到虛飄飄的不著地,身子好像一片在空中飄蕩的樹葉,忽上忽下翻飛,大巴車劇烈的顛簸幾乎把我全身的骨頭都震散了。這時,蟄伏在我身體深處的高原反應也乘機找上門來搗亂——先是感到胸悶氣喘,緊接著是頭痛腦脹,太陽穴里似有萬千條螞蟥在蠕動在啃咬┅┅
有來過人曾戲言走天路嬉納木措是“花錢買罪受”,看來,還真的被一語成讖了。
青藏高原也多云霧。
云霧都為白色,它們不似黃山的云山云海,氣勢磅礴,遮天蓋地,而是一團團一朵朵一簇簇,或鑲嵌在半山腰,或開放在山巔上,或掛在峭壁上,它們有的像花卉,有的像絲綢,有的像飛禽走獸,也有的`像天使┅┅小家碧玉式的精致秀美,充滿靈氣。我忽想,如果這些云霧都是天上仙女變的就好了,那樣她們就可以變出靈丹妙藥來為我解除身上的痛苦了┅┅
當然,這只能是我美好的一廂情愿。
大巴車咆哮著往高原深處走。
天近了。
山卻矮了。
大概是頭腦缺氧的緣故,我的頭越來越沉欲炸裂開來,眼皮子直往下壓,胃里也翻江倒海般難受,粽子一樣塞在座位上的身體也變得焦躁不安起來。我有些后悔這趟天路行了。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為了分散注意力,減輕高原反應帶來的痛苦,我坐直了身子,眼睛一刻不停地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高原風光。這時,我驚愕地發現高原上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
在離天咫尺的高原上,我竟然看不到一顆樹。我前后左右顧盼,極力想從峽谷中,山坡上找出一顆樹來。然而,我失望了,目力所及,不用說大樹就連一叢低矮的灌木都找不到,看來,在高原險惡的環境中,連生命力極強的樹木都退而遠之了。大地上倒是不差綠,而且綠的泛濫成災,就像是被牦牛踢翻了一個裝滿綠汁的大缸子,從高到低流了一地。不過這綠也不是江南水汪汪的嫩綠,翠綠,而是一種帶著厚度硬度深沉的黑綠。這黑綠全來自于地上葳蕤的牧草。這些牧草,我叫不上名來,它們株株莖干短壯,草葉厚實,擠擠挨挨在一塊,枝連枝,根纏根,在高原上結成個綠地毯似的大草原。
這黑綠該是青藏高原的風骨吧。
不見樹木,在這人煙罕見的高原大地上我卻意外地見到了一二頂黑氈蓬。黑氈蓬或傍山,或依水,黑瑪瑙一樣散落在草地上。我們經過時,大巴車沒有停,因此,也沒能見著黑氈蓬的主人,更無法走到牧民的家中,但我還是能夠通過沿途所見想象出這里的牧民是怎樣生活的——這里沒有電燈,沒有電視,沒有自來水,他們甚至連一些起碼的生活設施都沒有;這里有的只是強烈的紫外線,寒冷的冰雪,凜冽的風雨,有的是清貧和枯燥,但他們并沒有怨聲,沒有放棄,他們就像腳底下的牧草一樣深深扎根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甘于清苦寂寞孜孜不懈地追求著幸福的生活。和這些長年累月在惡劣環境中艱難生存的牧民相比,我為自己剛才在困難面前所表現出來的脆弱和退怯深感羞愧了。
大巴車越往前走,山勢也越來越陡峭。遠遠望去,公路蜿蜒著向天空中伸展開去。
我的頭痛也隨著山高而愈來愈烈,顱內好像有一個人拿著鑿子在鑿敲。我握緊拳頭用力地敲打著自己沉重如石的腦袋,狠不得把它劈成兩半,好把那個折磨的我痛不欲生的惡魔趕出去┅┅
這時,天已放晴,盡管還是烏云籠罩,卻也沒有先前那樣嚴實密不透風了。太陽從烏云的羈押中掙脫出來,它東一拳西一腳很快就把灰蒙蒙的天空踢打出幾個窟窿來。于是,陽光便如巨劍從云霾中刺落下來。陽光照在草甸上,山坡上,河流上爆發出無比耀眼的光芒,整個天和地瞬時明亮了起來。
我的心里也被陽光照亮了。
喏,那就是那根拉。導游指著前方說。
我循聲望去,前方不遠處,只見一座紅褐色的高山巍然聳立著,峰巒直刺天宇。旅游大巴車迎面向它駛去,高高的山峰也在快速地向我們撲過來┅┅高聳的那根拉,果然名不虛傳,它就像一尊大神高高地端坐在云端上,睥睨著山下的蕓蕓眾生,目光冷峻,滿臉不屑。
在巍峨的那根拉面前,我感慨自己是那樣的弱小。
但那根拉目光中流露出來的高傲和蔑視同時也深深地激怒了我┅┅
弱小不是卑微,弱者同樣有強者的尊嚴。弱者不能輕視,更不容欺凌!
在那根拉咄咄逼人充滿挑釁的目光中,我覺得自己的體內有一股力量在聚積,我感到我血管里的血液在沸騰,我踉踉蹌蹌地站立起來,雙臂揮舞,雙眼怒視——那根拉,來吧,我們來一場生死決戰!
┅┅對峙中,那根拉退卻了。
我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站在了那根拉山口。
山風在叫囂,它以橫掃一切的氣勢穿越過山口。強勁的山風撕扯著我衣裳,極力欲把我從山口推下。我的身后,瑪尼堆上長長的經幡在山風中飛舞。上百條經幡在山風中發出了強大的“嘩嘩嘩”的聲響,那是對一個勇敢者的歡呼吧!
無限風光在險峰。這是對勇敢者最好的褒獎!
我站在山口鳥瞰,納木措美麗的風光盡收眼底,湖泊、雪山、草地、牛羊┅┅一幅無與倫比絕美的大自然畫卷在我眼前徐徐展開,當我把目光轉向藍天白云時,我看呆了,這是我進藏以來,噢不,是我有生以來看到過最美的藍天了,它晶瑩透亮,藍得那么純正,可愛,藍得一下子就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翻下那根拉山口,我整個人頓感輕松起來。
大概是近納木措湖區了,我不時能看到一些碧綠的小湖泊,這些小湖泊像一顆顆綠松石撒落在大草原上。湖邊葦草菁菁,鷗鳥翔集,草地上的牛羊也明顯增多了,它們少則上百頭,多則上千頭,齊聚在一塊,自由地呼吸著納木措清鮮的空氣,盡情地咀嚼著納木措甘美的牧草,這些牛羊是納木措最美的風光,也是納木措牧民幸福生活的希望。
大巴車在歡快地奔馳,經過高原上種種艱苦的洗禮磨礪,我也變得神清氣爽了。望著公路兩旁如畫的風光,我的心里突然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個似乎不近情理的想法,我不想馬上見到納木措,而是希望永遠在這條路上這樣走下去,一直不停┅┅
然而,是路總有走盡的時候,天路也然。
納木措到了。
站在湖邊,眺望著遠方的雪山,我心靜如水。
如愿見到美麗的納木措固然可喜,但我收獲到得遠不是這枚甘美的果實。因為,走天路,真正的收獲在于走,在于走時的所遭遇的磨難和艱苦的付出,在于走時見到過的美麗和經歷過的精彩!
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