鸕鶿,父親散文隨筆
第二十年,我終于再次被牽引回巫水河畔。那個養育了我和先輩的古村落,還藏在在層巒疊嶂之間,三面旁山,一面依水,高椅的名字就由此而來。懂事起,我就常常坐在河邊,看著晨曦中,蓑衣包裹的漁夫用長蒿將鸕鶿趕進空濛的霧色。當我再次融入這片土地時,巫水漸漸落寞了,依稀還能看到幾只鸕鶿,懶洋洋地站在劃子上,那個最擅長放鸕鶿的人悠長的吆喝卻再也聽不見了。我是趕回來奔喪的,等我回來時,父親已經坐在那最高的椅子上,靜靜地矗立著。
后來,聽二叔說,父親走的時候并不輕松。他的呻吟被悶熱持續發酵,雜夾著被困在三月的驚雷于窨子屋里久久地回蕩。院子里那幾只漆黑的鸕鶿“哇哇”地叫著,凄厲而蒼涼,它們一定預感到一場期待許久的暴雨,并透過這場雨看到一幕無法挽留的悲傷。
我躺在父親曾躺過的床上,無數次地想象起那個夜晚。大雨淋漓,父親突然醒過來,“魚,魚”他大聲地喊到,他看到無數的魚被風從那口分隔許久的魚塘中卷起,紅色的金魚,黑色的鯉魚撂在院子里,銀色的嘴唇一張一合地喘息著。院子里的那幾只老伙計,在雨中肆笑著,狂歡著。他能清楚地聞到院子里綠色的糞便混合著魚鱗的腥味,但旋即又發現,他的身上正散發著這種腥味,而一只陌生的鸕鶿正貪婪地瞅著他。“魚,魚全鉆進我肚子里去了”那是他走之前最后一句話。
我無法想象父親在生與死的邊境究竟看到了什么,甚至于他的模樣也在那個夜晚逐漸模糊。我沿著巫水,走在父親曾走過的青石板上,我還能感受到他藏匿于頹墻背后的目光,一如二十年前我決絕離開村子的時候,馬頭墻被越拉越長,父親和古老的村子一樣緘默。現在,我只能從旁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父親的形象——曬得黢黑的脊梁,巫水泛白的腳背,突出的顴骨埋葬著深陷的目光。妻兒的先后離開,讓他顯得比年齡更加衰老。他的身上永遠有股散不去的腥味,所有人都不愿意接近他,能包容父親的,或許只有同樣散發著腥味的鸕鶿。很長的一段時間,爛醉如泥的父親就倒在院子里,我藏在閣樓上,看見月光下,鸕鶿貪婪地吞咽著他的嘔吐物。那時,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了,像母親那樣,在夜晚還在酣眠的時候,撐著竹筏沿著巫水順流而下。
父親走后,院子里那些鸕鶿也一個接一個的萎靡了。它們只有在喂食才能看到少有的活力,鐵鉤似的鳥喙從來不會挑剔,仿佛脖子下那個小白囊永遠無法填滿。我還記得父親曾經對我說過,鸕鶿其實是最可憐的鳥,它的脖子從它開始飛翔起就被冰冷的鐵釘銬住,饑餓迫使著他們不得不屈服于潮濕和惡臭,窮極一生都無法滿足自己最卑微的欲望,甚至于常常被粗魯的掐住咽喉,不得不嘔心瀝血。仔細想想,我后來的人生里從太多的人身上都曾經找到過鸕鶿的影子,父親如是,我如是,那么,又是怎樣的'一只手緊緊地掐住命運的咽喉?
二叔說:“這幾只鸕鶿天天關著也怪可憐的,你帶上它們去下下河吧。”于是,某個早晨,荷葉下的蛙聲依舊聒噪的時候,我扛著鸕鶿向巫水走去,它們用綠瑩瑩的目光警惕地盯著我,像望著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影子。父親留下的劃子還在,透過雜草和淤水,還能嗅到那股熟悉的腥味,這股味道流淌在船躺艙、在深院、在故鄉,甚至化為血肉流淌在我骨子內。
鸕鶿脖子和腳上的束縛都已經被解開了,它們茫然失措地站在船艙上等著我發號命令。鸕鶿是最服從的,沒有主人的命令他們決不會輕舉妄動。正是如此,父親才會如此青睞鸕鶿,他是個孤僻的人,爺爺地主的身份讓他半輩子都活在被命運擺弄的日子,只有服服帖帖的鸕鶿,讓它享受著支配、差使的人生快意。他甚至于把這種支配的快感延伸到家里,母親走后,他儼然成了家庭的暴君。他能在夏日三伏從顱鶿嘴里掏出兒子書費,就必須要他的兒子“循規蹈矩”,不能有絲毫的逾越。沉默和家暴,是父子間獨有的交流方式。
我決定離開他的想法,倒底被父親知道了,回到家的時候,父親陰沉著臉,“跪下!”他說,我冷寞地看著他,仿佛對著一個不相干的人,那是我等一次違抗他的命令。父親沒反應過來,就像他無法理解那天下午河時,已經馴服多年的鸕鶿為何會無來由地啄他一口。一直以來兒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有著絕對的權威去操控他的所作所為,他從來沒有了解過兒子。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兒子高了,壯了,柔弱的目光變得堅毅。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對于那個兒子,他已經沒有強大的力量再去支配他了!父子間的關系的微妙轉化使他無法接受,他鐵青著臉,操起板凳,沒輕重地砸了下去,鮮血沿著腦門上流下。涼涼的,腥腥的,在白色的襯衫上暈開,我似乎又穿回了幼時母親縫制的紅襖。記得小時候,母親總喜歡把我當女孩子養。頭上要扎上辮子,衣服要穿大紅。要文靜,不能瘋跑……
我不敢去尋問后來的二十年父親是如何孤獨而落寞的,他身邊只有一茬換了一茬的鸕鶿替代離去的親人。我結婚時,父親來過一次,給他羞澀的兒媳一個帶著腥味的紅包,我知道里面是他和鸕鶿一生能漚出的所有心血。父親病重時。我接他住過一陣子,他的孫兒都怕他,躲著他,出院沒幾天,他又吵著回去了。“家里的鸕鶿還等著我下河!”他總是這樣說。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到這竟會是父子間的決別,只記得他的影子被越來越長,佝僂的形象愈來愈模糊。
我把劃子停在樹蔭下,鸕鶿在巫水游弋,錚亮的羽毛在陽光下閃耀著眼色的光茫。下午或者黃昏,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夢里還是那片迷離的薄霧,父親扛著鸕鶿,牽著我走過那條熟悉的青石巷,鸕鶿綠瑩瑩的眼睛警惕地盯著我,我抬起頭,滿含淚水地叫一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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