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我的母親日志
母親患癌了,這不啻于一個晴天霹雷。
當我長途奔襲而來時,母親已被推進手術室。家人在走廊里守候,忐忑不安地張望著那扇神秘、肅穆的房門。那時,窗外的陽光有點刺眼,我明顯地感受到這初夏太陽的火辣,心在煎烤。
妹妹說,自從住進醫(yī)院開始,母親的頭發(fā)一下子白了許多。母親被推進手術室之際,像交代后事似的囑咐了幾句緊要事,說哪個庵堂里佛禮未還,哪座廟宇里道場未來得及做,這些都是保家門的,要記住。妹妹安慰她說,等你手術好了,你自己去還吧。聽到這些,我鼻子酸酸的。
母親晚年,在從事婚介工作,一本通訊錄,滿滿地記著幸運人的密碼。她的電話比市長還忙,張姑娘要相親,王青年要捎話,都要通過這邊協(xié)調、傳達。這年頭,雖是網(wǎng)絡時代,談戀愛方便了,但白領階層、機關干部還是喜歡媒人這個渠道。況且,母親能斷文識字,又有子女在機關里工作,這就多了一份信任和優(yōu)勢。與那些農(nóng)村里不識字的“媒人婆”不是一個競爭檔次。這幾年,母親的業(yè)務,竟然擴展到溫州地區(qū),做出品牌來了。
對于母親說媒這件事,我有點始料未及。母親是一個單純、老實的人,與那些嘴巴上掛油瓶的“媒人婆”,完全搭不上界。有一次,母親到溫州一醫(yī)看病,在走廊里候診時,經(jīng)不住一位江湖術士的游說,花了兩百元買了兩條只能當柴燒的根藤,說是祖?zhèn)髦兴帲伟俨。母親拿回家時,遭到我的一頓奚落:“都是當外婆的年齡了,腦筋怎地還是泥捏的?”母親既心痛,又受傷,幽幽地抹著眼淚。我也深感自己失態(tài),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母親中年喪偶,一生勞苦,我這般無禮,情何以堪?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屬于那種“不能干”的女人,人情世故、待人接物、廳堂廚事,沒有一樣是合格的;口舌之能,更是無從談起;思想又單純得像一泓起不了漣漪的清潭,清澄見底。母親的這種性格,要歸咎于外婆。外婆是一位大戶人家出身的非常能干的小女人,人情世故、廳堂廚事無所不能,甚至還能號脈看病,勝如郎中;哪怕是外公坐牢期間,家里家外都打理有條不紊。母親有了這樣的巧母,也就萬事省心。到了年長之后,竟成了什么也上不了手,稀漓糊涂地做了別人的媽媽。
所以,對母親能否操治這種八面玲瓏、虛與委蛇的婚介工作,我深表懷疑。我曾經(jīng)問她:“你會說媒嗎?”她憨憨地笑著:“怎地不會,多走幾腳唄!蹦赣H的確也是這樣,有時為了安排一次相親,她會從溫州市區(qū)趕到鄉(xiāng)下,奔波七八十公里。母親是不會坐車的,一坐就吐,這一路的艱辛,可想而知。我們勸她不要做了,母親總是呵呵地笑著,樂此不疲。
母親說成一門親事,會有四千元的收入,這是新人的'紅包禮,男女雙方各半。待至結婚時,還有專門的“謝媒酒”款待宴請。母親每次吃酒回來,也定是滿面紅光的,心情頗好,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每當此時,我們定會拿她調侃幾句,以示祝賀。
母親從沒有存錢積蓄的習慣,有了一點收入,除了給外孫女們貼補鞋襪外,其余的全部花于庵堂佛廟。母親很迷信,她說自己中年喪偶,是前世未修,今世要多行成人之美,多禮佛。母親既如此堅持,我們也不好再說什么。但我們始終堅信,母親是連迷信都不會的,很多錢是被騙走了。
母親還有一個別人所不具備的特點,那就是好學,愛讀書。她平時少看電視,空閑時間,就拿起書本來消遣。當然,母親所看的書,都是經(jīng)世致用的,與生活有關。然后,把得來的知識,傳授給她的子女!皶险f了,某某東西不能吃,小孩要早睡”等等,那副可愛樣就像一位小學生,唯書是命,唯師是從。若遇外孫們頭痛冷熱,她也總是自作主張,對著藥書按圖索驥,買了幾包中藥解事。所以,每至夏伏之時,母親總會配制出不同的解毒茶、涼茶,要我們喝下。
母親不光自己看書,還要給我寄書。內(nèi)容大體是關于養(yǎng)生保健、孩子教育、企業(yè)家素質、婚姻經(jīng)營等等。當然,母親寄來的書,我是連翻都沒翻的,但還得哄她說是看過了。我勸她不要寄了,看書比你多,別浪費郵費了。她卻依然如故。有一次,我出了一個花招想阻止她:“那些書都是騙人的!”“書哪能騙人呢?”電話那頭,母親一臉的不解,那語氣就像一位初涉世事的小女孩,令我哭笑不得。
母親寄書這件事,我曾考思良久,這決不能用一般母愛來解釋的。母親是一位拙于言辭的人,十六歲生我時,還是一個少不諳事的年齡,自然也無從說教一些人生大道理。當我稍大一些時,我認為自己比母親還懂,她更難駕馭。所以,在我年迫天命之時,她大概總結出一套既給我面子,又能寄書寓教的獨特的母教方式。近幾年,母親也常去聽一些專家講座,在母教方面,是不是有了一些與時俱進的啟發(fā)也尚未可知。其實,母親是一個喜歡文字表達的人,平時出門辦事,也必寫紙條留言,區(qū)區(qū)數(shù)語,總能清楚明了。那時,與妹妹住在同一個鎮(zhèn)上,相隔不過二里許,她卻不用電話,非要寫信囑咐什么。我一直認為母親“不能干”,她卻對自己的母教方式,有著獨特的認識和定位,頗令我意外。
下午的陽光,漸近暗淡,想起母親的這些點滴,眼睛也不知何時濕潤了。
門,終于開了,母親在歷時四個小時手術之后,被推出手術室。母親臉色蒼白,尚處于昏迷狀態(tài)。四個小時的大手術,摘除了她做為女人的重要器臟,我難以想象母親從中經(jīng)歷了一場怎樣的人生劫難。一個星期之后,家人才敢告訴她這個殘酷的事實。
當我離開醫(yī)院時,母親還處于極度的虛弱狀態(tài),只能閉著眼睛,微弱地翕動著嘴唇說話。我不知怎么去安慰母親,只留下一句不怎么慰貼的男人話:“也用不著害怕,現(xiàn)在患癌很普遍,沒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好生保養(yǎng),就可以好!蹦赣H卻囑咐妹妹,從枕下拿出一本書,讓我?guī)Щ貜B門,書名為《做孩子的心理醫(yī)生》。
我沒有拒絕,哽咽著喉頭接過書本,我知道這不只是一本書,而是一份可憐的父母心。我走出室外,好像自己置身于蘆花搖曳的曠野,感受著西山那暗淡的柔柔的薄霞。那是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