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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日志:哭泣的紅杜鵑
“老師,我能用水嗎?”女孩怯怯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當然可以,以后你們都可以用這水,鎖上是因為有些同學愛浪費水。”這自來水是我鎖的。我把鑰匙扔給她。她感激的看了我一眼,拿著鑰匙走了。
這是我和秀的第一次談話。我住學校的寢室,秀住在和我有一棟教學樓之隔的寢室,里面住的全是貧困生,今年普及九年義務教育,政府為他們免除了書學費,學校還為這些“特困生”提供住宿。秀是這些學生當中最愛用水的一員。她是今年剛來的七年級新生。她拿到鑰匙后,仔細的把自己想洗的東西都洗完外,還用一個大桶提了一桶水。我有點奇怪,就問她:“怎么了?寢室里還能容納這個大水桶嗎?”她趔趄的身影突然停頓下來,羞澀的回答道:“多取點回去,免得麻煩老師,每次從你這兒要鑰匙都很害怕,害怕打擾你,害怕你不高興呢!”我突然有點不自在,這個小丫頭,幾句話就擊中了我。第二天我便悄悄的把大鎖取掉,負罪感才稍微減輕了一些。
流水聲吵得我難以休息。從門縫里望外瞧,看到一對往上翹起的小辮,黃黃的,就象掛在玉米棒尖快要掉落的玉米穗,還干干的,這就是秀,每天三次,早中晚,她都在。我很納悶,有什么洗的呢?我站了起來,看看究竟她在洗什么?噢!原來是幾匹懨懨的白菜,快黃了,又皺又軟。每次來洗都是那幾匹懨懨的白菜,就像她一樣,無精打采,沒有活力。
看著我周末從家里帶去的一些小菜和一點雞蛋,我有了一點主意。我把門打開了!班!小同學,你可以幫我個忙嗎?李老師給我要了點打字紙,你給我?guī)н^去好嗎?”;
“哦!”她吃驚的抬起頭,確定是我在和她說話,露出個好看的笑容說:“可以啊,老師,是九二班的李老師嗎?”
“是啊,”我吃驚于她的敏銳。她蹦蹦跳跳的拿著紙去了,留下還未洗好的懨懨的菜。
不多會兒,她回來了。我嚅囁著問她:“周末回家嗎?”她坦誠的看著我:“不回了,快期中考試,我要好好復習呢!”“噢!那、那。。這有些菜,我這個周末要回家,吃不完可惜了,你拿過去將就吃吧。”我像做賊似的,有點心虛。她很開心的說:“好得很呢,老師,謝謝你!那我就拿過去了啊!”出門時,她回過頭對我會心的大笑起來,在陽光里,那對小黃辮子更加金黃。
秀明顯愛到我這兒來了。有時是問問題,有時給我從家里帶來紅薯,我都一并接受。同時也知道了她的一些家事,她家里只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父親和她相依為命,她的媽媽在她三歲時忍受不了家里的貧困,扔下她,跑了。
“老師,城里好玩嗎?是不是全是好玩的好吃的?”那天做作業(yè)時她突然問我這個問題。“好玩啊,不過城里生活很吵擾,車水馬龍,沒有這里寧靜,沒有這里安全!蔽逸p輕的回答她,“你沒去過城里嗎?”“沒有,我要好好讀書,考取學校,找個好工作,把爸爸接到城里住!毙隳笾P桿子,放在嘴里使勁的`咬著,眼里迷蒙的望著遠處,那里,藏著她的夢想。
她確實也是照她的夢想進行的,七年級期末統(tǒng)考,秀得了全級第二。我經(jīng)常把她叫到屋里為她講點學習方面的訣竅,有時順便也就在我這吃點便飯。她也從不推辭,我就喜歡她灑脫的性格。;她總是很遺憾的說:“老師,你怎么不是我的班主任呢?經(jīng)常來打擾,你會不會很煩?”“不煩,你讓我體驗到了教師這兩個字的內(nèi)涵,我應該要感激你呢!”她似懂非懂的看著我,仔細的回味這幾句話。
春天就這樣在不期然中快要走遠了。我打算這個周末回家,秀說她想回家看看爸爸,臨走時悄悄附在我耳邊說回來要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
我知道她要走三個小時的山路,那山的盡頭就是她的家了。
“嘎吱”,我打開門,突然被眼前一大片紅擋住了全部視線。那是什么樣的紅!艷而不俗,嬌而不弱。正向我噴出一團團迷人的笑顏,那一團一團的紅上,還閃亮出一顆顆晶瑩的小露珠。不知是摘時遺留下來的,還是在來的路上濃密的大霧所至。在那團團的火紅當中,露出了一對向上翹起的小黃辮子和一張如火般燦爛而天真的笑容,那瘦削的笑臉上同樣閃亮著晶瑩的露珠。
“老師,送給你!我們家那兒的杜鵑花開了,我特意回去給你帶來的!蔽壹毿牡陌鸦ú逶诨ㄆ坷,秀細聲的說:“我家周圍全是杜鵑花,有好多種顏色,但是我最喜歡紅的這種,好鮮艷啊……。。。”。秀說什么我已經(jīng)沒太仔細聽了,不知什么時候,喉嚨被什么東西給堵上,已說不出話來。
中午我弄了一小桌,小小的款待了她。但今天她好象沒胃口,吃了一點點。想到第一次,她來我這里吃到油炒菜時的那吃像,還有點心酸。下午到了該做飯菜的時候,一直沒等到秀來洗菜的身影,我想到她中午的樣子可能是生病了,決定過去看看她。
果不其然,秀正躺在床上,是她旁邊的一小女孩幫我開的門。
秀告訴我她感冒了,前兩天就感覺到有點冷,可是今天更重了點,她臉色確實不太好,我強迫她下床和我一道去看病。走在衛(wèi)生院的路上,她開始哆嗦了,盡量的把衣服領(lǐng)子拉來蓋住自己的臉,還說好大的風啊,我看看周圍,只有點微風,她確實是感冒了!
在衛(wèi)生院里,醫(yī)生詳細的問了她的癥狀,問她是什么時候感冒的,她說在周五回家的時候就有點怕冷,醫(yī)生問她怕不怕風,她說風好大,然后蜷縮成一團。醫(yī)生沒說什么,臉色沉下來了。
院長把一杯水倒進另一個杯里,就這樣反反復復,卻不說什么。我有點生氣,可是當我看到秀在院長倒水的聲音刺激下,居然把手捂住了耳朵,并且開始簌簌發(fā)抖的時候,我差點暈厥過去:天!我不敢去想什么,我也不愿去想了。
最近發(fā)生的幾例“狂犬病”,想到他們痛不欲生和生不如死的場景,我的淚珠已經(jīng)不聽控制的涌了出來。秀已經(jīng)從我們的眼神和表情看出了什么。
她問我:“老師,我得的是狂犬病吧?我會死嗎?”
“馬上把她的家長找來,把她帶到縣急控中心去看看,我們不能看。”院長對我說。
等待是無情的,在等待的時間里,這件事很快在學校和周圍傳開了。衛(wèi)生院的門口早已經(jīng)圍了一大群人,他們說是來看看這個得狂犬病的小姑娘的。
她的爸爸終于來了。當他仔細聽著醫(yī)生給他說明自己姑娘的病情時,直用兩手搓揉著拴在腰身的稻草繩索,那件中山服的紐扣由于全部掉落,破爛成了幾大片,就靠著稻草索把它們捆縛在身上。他突然用那雙烏黑的手抓扯著頭,包在頭上的那塊已經(jīng)看不清顏色的布被他抓扯下來,捏在手里,蹲下來無聲的嚎啕,空洞的兩眼,始終流不出一滴淚。秀聽說爸爸來了,她爬了出來,看到爸爸痛苦的蹲在地上,她突然有了點精神,過來抱住爸爸的雙腿,輕輕的擦去爸爸裸露在外的那半截腿肚的灰塵。她把頭靠在他的膝蓋上,夢語一般說:“爸爸,我會好的呢,你看,有這么多人來看我,我還沒考取學校,還沒工作,你都還沒享到我的福,老師說,如果我一直這樣堅持下去,我一定會考取學校的!彼咽帜﹃职直鶝龅陌虢赝榷,她使勁把剩下的半截褲腿往下逮,卻把破爛的褲腿給撕了一塊下來,她懊悔的把這塊布片放在爸爸的褲兜里,又用手去把爸爸的一只解放鞋給系緊,另一只的腳后跟已經(jīng)沒了,快成了拖鞋,她把自己身上的一棵鞋帶解下來,從中間把解放鞋攔腰拴住,當她使勁拴好之后,抬起頭來長長舒了一口氣,“好了,這樣就好了,”她把爸爸拉起來,輕巧的對周圍密密麻麻的人頭笑了起來。
我走到她跟前,塞給她兩百元錢,“去吧,去城里看看,會好的!”她很乖巧的接過了錢,嘴唇動了幾下,什么也沒說。周圍的人都紛紛解囊。
;到了急控中心。秀的癥狀已經(jīng)十分明顯。醫(yī)生連檢查都沒有,只給她打了一針,就叫他們回家,別耽擱。打了針的秀感覺好了很多,年幼的她以為她快好了。走在她夢寐以求的在心里描繪過百十遍的縣城;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珠光寶氣的女人們;吃著第一次吃上的肉包子;秀說:“爸爸,以后我一定要帶您來城里!”老實的父親點頭答應了。
嘩嘩的放水聲把我從熟睡中拉起來,“這是誰呢?半夜三更的?”我嘟噥著,打開門。借著手電的余光,我看見秀在彎身淘米,一個老人在給她照亮,看見我起來,秀高興的說:“老師,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我們才趕回來,還沒吃東西,我餓了,想做點飯吃。”“哦,回來了”,我琢磨著,看著秀的神情,叫她注意休息,就回轉(zhuǎn)身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天快亮的時候,我突然被一聲聲的小狗的嘶叫聲給吵醒了。我正納悶從哪兒跑出來這么多狗,可仔細一聽,這叫聲和狗叫聲也有點區(qū)別,它還摻雜人的聲音在里面。想到人聲,我猛然一驚,想到了秀。顧不上穿戴整齊,披了件衣服,我就跑了出去。
到了她門口,那兒已經(jīng)亂成一團,和她同住的學生全跑了出來,站著發(fā)抖,里面發(fā)出陣陣的小狗叫,還不時有人說:“狗兒,別追我啊,別咬我啊!”
我走進去一看,父親正把女兒死死的從后面抱住,而女兒則使勁的想掙脫父親的懷抱,披散的頭發(fā),凸出的眼球,瘋狂的搖甩著身體。一張大嘴大大張開,呲牙咧嘴的嚎叫著,還用力的使勁嘶咬,快要咬到那雙使勁抱住自己的骨瘦如材的手時,又奇跡般的清醒一下,還自言自語:“噢!這是爸爸,不能咬,不能咬!比缓笥执舐暤慕泻埃骸胺砰_我,放開我,別追我,!快咬到我了!”我內(nèi)心再也無力支撐,癱軟在當?shù)亍?/p>
老師和學生都來了,鄉(xiāng)政府也有人來,他們把門用木條訂死,只留下她爸爸在里面守住她。
所有人的眼光都盯住那扇門,那扇地獄之門。“啊、噢!汪汪汪……!币宦暵暺鄥柕膽K叫,“別咬我,別追我,爸爸,爸爸,爸爸,哦,這是爸爸,這是爸爸,不能咬,不能咬,不能咬爸爸的。啊。。。!惫返目穹吐,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叫喊,交叉替換,這些都是從一個如花的軀體里爆發(fā)出來的,從那地獄之口傾瀉而出,一直飄,一直飄,大慈大悲的神呵!
我不想去看她,我更不想聽到她的聲音?墒俏矣植挥勺灾鞯淖叩剿拈T前。我無力為她做什么,哪怕一句話,哪怕一頓飯,哪怕講一道題。但是我要去,我要記錄她生前的每一聲叫喚,我要聽到死神是怎樣折磨一個善良純真細小的靈魂的。如果她知道我在看她,如果她知道我在聽她,那她就應該知道,我沒有忘記她。我和她一塊痛,一塊受,那她就不會在路上感到孤獨,盡管我會心力憔悴,盡管我會心痛一輩子!
那一聲聲凄厲的從一個小姑娘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狗叫聲響遍了整個校園,也響遍了整個山村——
叫喊聲突然停了下來,她的父親用力的搖晃著門,大聲的叫著我的名字。我淚如泉涌,走到門前,他告訴我,他女兒要見我,她想吃點東西。我走到門前,盛了一碗飯,我知道這預示著什么。
門終于被橇開了,她披頭散發(fā)的蜷縮在床角,一雙已經(jīng)突出眼球失神的望著地下。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眼里居然有了點光,從突出的眼球里放出來!袄蠋,你來了,我餓了,我想吃飯。我還想讓你告訴陳老師,讓她以后別抱她的小狗了。不要理它,它會咬人的,我就是太疼我家狗兒了,那天我給它喂食,它居然咬了我一口,以后我不會理它的!
我把飯遞給她,她很吃力的放了一小撮在嘴里,用力的嚼,然后用力的咽了下去,她突然抬頭看了看我,我明顯看見她的喉嚨變得粗大起來,她看我的眼神也在漸漸暗淡下去!斑宴M”,碗掉落了下去;她的頭也慢慢的倒在了床沿;她的父親走過來,用那雙粗糙的大手慢慢的把那大大張開的眼睛合攏上;一行行的老淚就如決堤的洪水,噴涌而出;我慢慢的踱了出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走了,走了,走了的好!”
族人來了,她的父親用被單包好,他們用兩根較粗的木棍做了簡易的擔架,抬著她,慢慢的爬上回家的山路,回到那片滿載著她理想的杜鵑花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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