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論原文及賞析
賈誼論
蘇軾〔宋代〕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圣人,歷試于天下,茍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縈紆郁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后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譯文
人要有才能并不難,要使自己的才能施展出來實在不容易。可惜啊,賈誼雖然能夠做帝王的輔佐之臣,卻未能施展自己的才能。
君子要想達成長遠的目標,就一定要等待時機;要想成就偉大的功業,就一定要能夠忍耐。古代的賢能之士,都有建功立業的才能,但有些人最終未能施展其才能的萬分之一的原因,未必都是當時君王的過錯,也有可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
我看賈誼的議論,照他所說的規劃目標,即使夏、商、周三代的成就又怎能超過他呢?遇到像漢文帝這樣的明君,尚且因未能盡才而郁郁死去,照這樣說來,如果天下沒有堯、舜那樣的圣君,就終身不能有所作為了嗎?孔子是圣人,曾周游天下,只要不是極端無道的國家,他都想勉力扶助,希望終有一天能實踐他的政治主張。將到楚國時,先派冉有去接洽,再派子夏去聯絡。君子要想得到國君的重用,就是這樣的殷切。孟子離開齊國時,在晝地住了三夜才出走,還說:“齊宣王大概會召見我的。”君子不忍心別離他的國君,感情是這樣的深厚。公孫丑向孟子問道:“先生為什么不高興?”孟子回答:“當今世界上(治國平天下的人才),除了我還有誰呢?我為什么要不高興?”君子愛惜自己是這樣的無微不至。如果做到了這樣,還是得不到施展,那么就應當明白世上果真已沒有一個可以共圖大業的君主了,也就可以沒有遺憾了。像賈誼這樣的人,不是漢文帝不重用他,而是賈誼不能利用漢文帝來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啊!
周勃曾親手持著皇帝的印璽獻給漢文帝,灌嬰曾聯合數十萬兵力,決定過呂、劉兩家勝敗的命運,他們又都是漢高祖的舊部,他們這種君臣遇合的深厚情分,哪里只是父子骨肉之間的感情所能比擬的呢?賈誼不過是洛陽的一個青年,要想使漢文帝在一朝一夕之間,就完全拋棄舊有的規章制度,采用他的`新主張,也太困難了。作為賈誼這樣的人,應該上面取得皇帝的信任,下面取得大臣的支持,對于周勃、灌嬰之類的大臣,要從容地、逐漸地和他們加深交往,使得天子不疑慮,大臣不猜忌,這樣以后,整個國家就會按自己的主張去治理了。不出十年,就可以實現自己的理想。怎么能在頃刻之間就突然對人痛哭起來呢?看他路過湘江時作賦憑吊屈原,郁結煩悶,心緒不寧,表露出退隱的思想。此后,終因經常感傷哭泣,以至于早死,這也真是個不善于身處逆境的人。謀劃一次沒有被采用,怎么知道就永遠不再被采用呢?不知道默默地等待形勢的變化,而自我摧殘到如此地步。唉,賈誼真是志向遠大而氣量狹小,才力有余而見識不足。
古人有出類拔萃的才能,必然會不合時宜而招致困境,因此沒有英明智慧、不受蒙蔽的君主,就不能充分發揮他們的作用。古人和今人都稱道苻堅能從草野平民之中起用了王猛,在很短時間內全部斥去了原來的大臣而與王猛商討軍國大事。苻堅那樣一個平常之輩,竟能占據了半個中國,這道理就在于此吧。我很惋惜賈誼的抱負未能施展,所以對此加以詳盡的評論。同時也要使君主明白:如果得到了像賈誼這樣的臣子,就應當了解這類人有孤高不群的性格,一旦不被重用,就會憂傷頹廢,不能重新振作起來。像賈誼這種人,也應該有節制地發泄自己的情感呀,謹慎的對待自己的立身處世啊!
注釋
賈生:即賈誼。漢代的儒者稱為“生”,如賈生、董生(董仲舒)。賈誼(前200—前168),世稱賈太傅、賈長沙、賈生,洛陽(今河南洛陽東)人。西漢初期的政論家、文學家。年少即以育詩屬文聞于世人。后見用于漢文帝,力主改革,被貶為長沙王太傅(因當時長沙王不受文帝寵愛,故有被貶之意)。后改任梁懷王太傅。梁懷王墮馬而死,自傷無狀,憂憤而死。所取者:指功業、抱負。所就者:也是指功業。可致之才:能夠實現功業,抱負的才能。致,指致功業。賈生之論:指賈誼向漢文帝提出的《治安策》。漢文:漢文帝劉恒,西漢前期最有作為的君主之一。晝:齊地名,在今山東臨淄。孟子曾在齊國為卿,后來見齊王不能行王道,便辭官而去,但是在齊地晝停留了三天,想等齊王改過,重新召他入朝。事見《孟子·公孫丑下》。豫:喜悅。《孟子·公孫丑下》:“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充虞,孟子弟子,蘇軾這里誤為公孫丑。“夫絳侯親握天子璽”句:絳侯:周勃,漢初大臣。漢文帝劉恒是劉邦第二子,初封為代王。呂后死后,諸呂想篡奪劉家天下,于是以周勃、陳平、灌嬰為首的劉邦舊臣共誅諸呂,迎立劉恒為皇帝。劉恒回京城路過渭橋時,周勃曾向他跪上天子璽。諸呂作亂,齊哀王聽到了消息,便舉兵討伐。呂祿等派灌嬰迎擊,灌嬰率兵到滎陽(今河南滎陽)后,不擊齊王,而與周勃等共謀,并屯兵滎陽,與齊連和,為齊王助威。周勃等誅諸呂后,齊王撤兵回國。灌嬰便回到長安,與周勃、陳平等共立文帝。這是說他們君臣之間,比父子兄弟還親。賈誼為太中大夫時,曾向文帝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以及列侯就國,更改律令等一系列建議,得罪了周勃、灌嬰等人。他做梁懷王太傅時,又向文帝獻治安策,對治國、御外等方面提出了建議。優游,疊韻連綿字,從容不迫的樣子。浸漬(zì),雙聲連綿字,漸漸滲透的樣子。優游浸漬:從容不迫,逐漸滲透。遽:副詞,急速,驟然,迫不及待地。指賈誼在《治安策》的序中所說;“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賈誼因被朝中大臣排擠,貶為長沙王太傅,路過湘水,作賦吊屈原。縈紆(yíng yū):雙聲連綿字,繚繞的樣子。這里比喻心緒不寧。趯然:超然的樣子。遠舉,原指高飛,這里比喻退隱。賈誼《吊屈原賦》:“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正是遠舉的意思。賈誼在做梁懷王太傅時,梁懷王騎馬摔死,他自傷未能盡職,時常哭泣,一年多后就死了。夭絕,指賈誼早死。累,憂慮。睿(ruì),智慧通達。苻堅:晉時前秦的國君。王猛:字景略,初隱居華山,后受苻堅召,拜為中書侍郎。王猛被用后,受到苻堅的寵信,屢有升遷,權傾內外,遭到舊臣仇騰、席寶的反對。苻堅大怒,貶黜仇、席二人,于是上下皆服(見《晉書·載記·王猛傳》)。匹夫:指苻堅。略:奪取。當時前秦削平群雄,占據著北中國,與東晉對抗,所以說“略有天下之半”。狷(juàn)介:孤高,性情正直,不同流合污。病沮:困頓灰心。沮(jǔ):頹喪。發:泛指立身處世,也就是上文所謂自用其才。
賞析
賈誼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懷才不遇者”,郁郁而終。前人大多惜賈生之才,而斥文帝誤才之庸。蘇軾卻一反《史記》以來許多史家、學者對賈誼懷才不遇的肯定論述,從賈誼自身的角度,分析其悲劇產生的必然性,批判賈誼的悲劇在于不能“自用其才”、“不善處窮”、“志大而量小”,責備賈誼不知結交大臣以圖見信于朝廷。從而表達了蘇軾對賈誼為人、遭際的既同情惋惜又批判否定的態度。從別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得出令人意料之外的結論,立論新異,見解深刻,富有啟發性。文章首段即開門見山地表明觀點:一個人要有才能并不難,怎么使自己的才能獲得發揮卻是很難,而賈誼正是具有輔佐帝王的才能,卻不能夠讓自己的才能獲得充分的發揮利用。“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是寫虛;“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是寫實。虛與實相輔相成,互為印證,使虛有所依,實有提高,相得益彰。
第二段,由強烈的惋惜進入舒緩的說理。提出“有所待”、“有所忍”是君子施展抱負必須經歷的艱苦過程,而古代賢人郁郁不得志,不一定是當時君主不識賢才,或許是他們自己造成的。此兩段將焦點集中在賈誼不得漢文帝重用,乃是因為自身對政治的修養不夠。文中的正面描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成就者大,則必有所忍”與“未必皆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的假設,都反映蘇軾對賈誼的看法。“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是圍繞開頭中心論點而拋出的一個分論點。
第三段,舉史例說明賢人與帝王之間的關系,對分論點進行論證,是“所待”、“所忍”的具體化。孔子、孟子做到了如此仁至義盡,尚且未能如他們自己所愿,“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這一句緊扣文題之后,順水推舟地得出這個結論。后者并非分論點,而是論點的延伸形態,形式雖然變了,但實際上還是指“不能自用其才”,只是論述的角度有所變化,一個論點從不同角度去論證。由“不能自用其才”引申為“或者其自取也”,再引申為“生之不能用漢文也”,論點逐層推進,一個比一個的含義更具體,論述一步比一步更深入。而對賈誼的具體情況,文章卻并沒做展開對比論述,而是采用“旁(孔、孟例)詳本(賈誼事)略”的手法,語言精煉,不重復羅嗦。
第四段緊承上文,以當時歷史背景出發,說明漢文帝不用賈誼的客觀原因,情同骨肉的開國功臣和初出茅廬的洛陽少年,通過對比為漢文帝的決定做出強而有力的支持。而賈誼在政治失意后,郁郁寡歡、自傷自憐,不能夠趁此修養其身,最后失意而終,這也是蘇軾對他“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的批評。寫絳侯、灌嬰和賈誼的對比,前者用了較多的描述,極言其功高勢大,同文帝關系非同一般,后者僅用”洛陽之少年“五個字,由于詳略處理得巧妙,二者的對比也就非常鮮明了。最后一段,再次討論君主與賢人之間的關系,千里馬必須遇到伯樂才有施展大志的機會,因此賢臣要有名主才能大展懷抱。而人君獲得像賈誼這樣的臣子,要了解他的個性若不被見用則會自傷不振,為此要做出適切的考慮,否則便是折損了一名人才。然而,賈誼這樣的人也應該謹慎地對待自己的立身處事,人要有才,還要有所忍耐、等待,才能使自己的才能得到發揮。蘇軾清醒地認識并指出賈誼自身的問題,顯示出他獨到的眼光,個性鮮明、見解透辟、切中肯綮。
全文緊扣著賈誼之失意而終,對賈誼的人格特質分析得非常深入,對當時的歷史背景的剖析也令人信服,用這樣的方式與堅定的語氣來凸顯賈誼的個性與強調“有所待”、“有所忍”的生命修養。從文章內容看,主要是針對人才自身而言;但從文末看,他的主要用意,又在于借以提醒為人君者,希望他們正確對待和使用像賈誼這類“有狷介之操”的特殊人才,注意用其所長,以免造成浪費人才。
在寫作上,宕開一筆,收放自如,極富特色。首先亮明全文觀點,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總攬下文論述。緊接著,一個“惜乎”的深沉感嘆句,以賈誼其人其事,緊緊印證所提觀點,而且緊扣文題。接下來又暫時先放開賈誼其人,談古之君子和賢人。第四段又回到賈誼,文章前后相顧,從而有效地增強了文章的說服力。
蘇軾
(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蘇仙,漢族,眉州眉山(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欒城,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畫家,歷史治水名人。蘇軾是北宋中期文壇領袖,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文縱橫恣肆;詩題材廣闊,清新豪健,善用夸張比喻,獨具風格,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稱“蘇辛”;散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與歐陽修并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蘇軾善書,“宋四家”之一;擅長文人畫,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作品有《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樂府》《瀟湘竹石圖卷》《古木怪石圖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