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燕歌行二首·其二》原文譯文鑒賞
《燕歌行二首·其二》原文
魏晉:曹丕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云往不還。
涕零雨面毀形顏,誰能懷憂獨不嘆。
展詩清歌仰自寬,樂往哀來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
仰看星月觀云間,飛鴿晨鳴聲可憐,留連顧懷不能存。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分手之日容易,豈料相見之日如此難,山長路遠,天各一方。想念他以致憂思聚集,卻不敢說出口,為解相思之情,想托飄蕩之浮云寄去問訊的書信,但浮云一去而不見蹤影。整日以淚洗面,使得自己的容顏很快老去。百憂在心,誰能不獨自感嘆!唯有淺吟低唱懷人幽思的《燕歌行》來聊自寬解一下,可是歡愉難久,憂戚繼之。夜深了,憂思煎熬難以入眠,只有披衣出去,徘徊于中庭。抬頭看云間星繞月明,然而人卻沒有團圓。可憐晨霧中飛鴿發出陣陣鳴叫聲,留戀徘徊不能慰存。
注釋
會日:聚會的日期。
郁陶(yáo):憂思聚集。
雨面:淚流滿面。
展詩:賦呈或吟唱詩歌。
耿耿:猶言炯炯,耿耿不寐的意思。
云間:指天上。
飛鸧(cāng):即鸧鹒,在中國常見的黑枕黃鸝。
顧懷:眷顧懷念。
鑒賞
曹丕《燕歌行》在詩史上久負盛名,但歷來對其一“秋風蕭瑟”篇分外垂青,而于此首卻問津甚少。其實是雙璧一對,兩篇對觀,更饒意味。
前篇從“霜飛木落”、“燕鵠南歸”感物起興。由時序涉及歸鳥,再由鳥歸而關聯所思之人淹留他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曲曲道來。此首與其主題、情思相一,構思則另起爐灶,“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王夫之《姜齋詩話》),不假外物,直抒胸臆。
此篇人物一出場,幾是脫口而出“別日何易會日難”,好像不加斟酌,其實含義復雜。結合前篇“念君客游多思腸”、“憂來思君不敢忘”,此句浸透思念之意,且“念”、“憂”至此翻覆而為困惑和感慨——“會日難”,即“會日何難”,承上“何”字而省。人生一世,生計羈絆,天各一方,時或有之。至于漢末動亂,“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曹植《七哀》)的現象,竟為尋常之事。對于鐘于情的室中思婦則郁結為滿腹牢騷哀怨。在上篇“念”、“思”之后,此首接手,不假思索,即道出心曲,此其一;其二,由眼前的“會日何難”,相見不易,滋生懊悔當初“別日何易”,分手匆匆,而“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情思;其三,昔日分手倉促,滿意料相逢不遠,豈料歸期無望,這就反省出當今“相見不易”,“會日何難”之意。憂思與期望,失望與懊悔,哀怨與悵望融為一句,引發以下若許曲曲不盡之心緒,可謂“立片言以據要”,為一篇之關目,為通首之根源。次句“山川悠遠路漫漫”,化用《古詩十九首》中“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句意。這是從空間的遙遠申述上句“會日何難”之意。這和上篇以時令物候烘托思婦別離之久,用意相同,構思則異。這二句省透此詩主腦:“行役不歸,佳人怨曠”(吳兢《樂府古題要解》),李商隱的名句“相見時難別亦難”即脫胎于此。
山長路遠,天各一方,思婦獨處,自然要“思君”,以至“郁陶”——憂思聚集。“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為人之常情。懷此深憂,當須排遣、傾訴。可是,既“郁陶思君”,何以卻“未敢言”?這句實與古辭《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仿佛。是說心思君,而君在千里之外,欲睹一面而未得,拳拳心曲,所思之人豈能得知。用曹丕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獨孤煢,懷此百離。憂心孔疚,莫我能知”(《短歌行》)。“未敢言”,即不能言,與前篇“憂來思君不敢言”,措詞取義相同。相見不得,相訴不能,而引起“魚雁通書”、青鳥探看之意。“寄聲浮云往不還”,有人以為是所寄問訊音書猶如飄蕩之浮云,一去而不見蹤影。徐斡《室思》其三也有同樣的意思:“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詞。飄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這是把“浮云”質實看之。看下“伏枕不眠”云云,“浮云”似為虛擬——以比游子,那么此句就是向遠方游子“寄聲”,然而回音杳然,一無反響。舊傳李陵《別詩》其一:“仰視浮云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涯。”唐人雍陶《七哀》:“君若無定云,妾作不動山。”取意相近。這里寄書游子卻往而不還,聚集思婦不少的困惑和疑慮:是役者戎馬倥傯,戰事緊急;還是其戍未定,“靡使歸聘(問)”;還是染疾;還是負傷……這種種焦思懸念,都注入這一句不愿明言之中。這時再回頭看上句“未敢言”,則有多少不安憂慮隱伏其中。
這種無休止的巨大心理負荷不斷加重,枯寂、失望,甚或絕望時或襲來,頓感青春消失,容顏無光。“涕零雨面毀容顏”就是抑郁憂傷心理的外現。此言憂郁令人老,下言憂思不解。“獨(豈)不嘆”,返照前“未敢言”。百憂在心,極需傾訴,卻“未敢言”,欲吐還吞不能訴之,只是長吁短嘆,其情之哀、憂之切、慮之深可見。二句合觀,明知憂思傷人,卻仍懷憂不減,此即“愿言思伯,甘心首疾”(《詩經·衛風·伯兮》)用意,不過那是任情直說,此二句則前抑后揚,情思波折,跌宕反襯而加倍寫憂。從首句至此,從心理展現的角度,刻畫出一個“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哀思衷腸無所傾訴的怨婦形象。
人如果遇到困擾,憂慮而感覺不安,理智上就需消除情緒的動蕩,尋求心理平衡,苦悶才會消散。第七句的“展詩清歌”,是寫思婦淺吟低唱懷人幽思的《燕歌行》,這是主人公聊自寬解的第一措施。可是,歡愉難久,憂戚繼之。思苦歌傷,猶如前篇所言“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清商之琴音凄苦不堪,無絲竹相伴的清唱也格外凄冷。二者都是“樂往哀來”,憂上加憂,此之謂“舉杯澆愁愁更愁”。
心懷深憂,多方排解不得,則輾轉反側而愁懷難釋。“耿耿伏枕”一句,是說備受憂思失眠的煎熬。耿耿,猶言炯炯。至此點明長夜是懷人者最苦惱之時。這句不僅是上句“摧肺肝”的紛擾,也暗含一句潛臺詞——仍是“涕零雨面”的繼續。這是化用《詩經·邶風·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句意。“不能眠”者,是因“懷憂”而又“哀來”。“披衣出戶”漫步中庭,是思婦“聊自寬”的又一無可奈何的措施。步立踟躕于溶溶月光中,思飛遠方。這三句“不眠”——“出戶”——“看月”遞進而來,顯明的層次表現夜時的延展流失。“仰看”句平靜不露聲息,但結合下句“飛鸧晨鳴”觀之,“星漢西流”意已含裹其中。讀者似乎可以想見,從思婦“仰看”的倩影,斷續傳來深深的吁嘆聲,因為那“誰能懷憂獨不嘆”的句子給人印象太深了。不僅如此,由她“仰看”明月,自然也會想到她會低頭苦思,星繞月明,以見人缺。劉妙容《宛轉歌》有“愿為星與漢,光影共徘徊”(見吳均《續齊諧記》),即與此詩意同。這實際上不就是唐人所說的“情人怨遙夜,竟夕(整夜)起相思”嗎?這層意思,從下句“飛鸧晨鳴”看,長夜破曉,飛動于晨霧中鸧鳥的.陣陣鳴叫,那聲音于徹夜未眠徘徊中庭的思婦逗起若許可感可嘆的自憐之情,更為明白。“展詩清歌”——而吟唱難續,“步立”“仰望”——星月增悲,終然不能慰存。種種措施不能撫息苦苦之哀思,倒加重了孤棲自傷之情。
曹丕富于情感,是言情高手,善于表達細膩悱惻情思,而且喜用婦女口吻,形成柔腸宛轉、掩映多姿的“女性美”風格。這首詩的一、三、四句,句內各有層次,如第四句滿懷苦惱,又滿帶希望而“寄聲”,卻泥牛入海,“往而不還”,前者一展為一層,后者一收卻藏住,頓挫波折間見出室思之熬煎,流動遞進而加深情感。七、八兩句之間也形成這種波折轉藏效果;再則用了一連串否定句式:“未敢言”、“往不還”、“獨不嘆”、“不能眠”、“不能存”,形成希求排解而不能,再求排解又不能,情感起伏的波浪線,曲折流動,往復生姿,每往復一次,則深曲一層,形成情感上的層層漣漪。這種層次感和流動感二者的融合,就散發出微情動人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滲透力。有流動則變宕不定,有波折轉藏層次,則“聲欲止而情自流,緒相尋而言若絕”,而具豐神婉約,含蘊無窮的風味。
王夫之《船山古詩評選》把曹丕樂府比作“張樂于野,泠風善月”,也正是從“悲者形心靜,哀者聲必約”的微情動人、密意獨往的角度評價的,施之此詩,更為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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