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王充
王充(27約97),字仲任,會稽上虞(今屬浙江)人,他的祖先從魏郡元城遷徙到會稽。王充年少時就成了孤兒,鄉里人都稱贊他孝順。后來到京城,到太學(中央最高學府)里學習,拜扶風(地名)人班彪為師。《論衡》是王充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歷史上一部不朽的無神論著作。
家族顯赫
王充祖籍是魏郡元城(今河北大名),系元城王氏之后。元城王氏在西漢時期極為風光,自開基始祖王賀始,王氏一門內外,上有皇后、宰相、下有列侯、將軍及各級官吏,一時間,元城王氏勢齊云霄,榮耀非凡。到了王莽時候,廢漢自立新朝,元城王氏走向頂峰,成為天下第一家族,但也隨著王莽政權的消失,地位一落千丈。
王充的祖上在元城王氏勢力急劇膨脹時期開始顯達。 幾世嘗從軍有功,驍勇善戰,后被封到會稽陽亭(具體位置及轄域現已不可考,一說湖州,一說義烏,但位在江浙一帶是肯定的),因此王充祖上由燕趙之地遷居秀水江南。
有封邑奉養、有爵位功勛,加上朝中有人蔭蔽,遷居江南的王氏家族很快就成為當地一方大戶。可惜好景不長,長期以來養成的豪門習氣改變了這個家族的命運,王充祖上丟掉了爵位和封地,成為以農桑為業的普通人家,家族也從此走向衰落。
燕趙之地向來風行任俠斗氣,由河北南遷而來的王氏家族也還保留著這種彪悍的作風,軍功起家使他們更加 肆無忌憚,平日里飛揚跋扈,仗勢凌人,鄉親們敢怒不敢言。在家道破落之后也不知道收斂,依舊橫行鄉里,遇到災荒之年,又干些殺人越貨的勾當,結果仇家越來越多,一家人惶惶不可終日。在王充祖父王汛的時候,正逢上西漢末年天下大亂,官府已不再干涉民間用武力解決私怨,為了躲避仇家的抓捕,他丟棄幾近精光的祖業,率全家遷居到會稽錢塘縣(今浙江杭州),靠經商糊口。王充父輩有二人:長子王蒙,次子王誦,王誦即王充的父親。搬到錢塘縣的王家兄弟又犯上了祖上的老毛病,斗氣逞勇比其先輩有過之而無不及,到處欺負別人,大耍無賴,后來與當地一個丁姓豪強結怨。幾番爭斗下來吃了不少虧,遂又舉家倉皇出逃,落戶上虞章鎮。
為了講述自己的家族淵源,王充在《論衡·自紀篇》中順帶記載了祖上的這些不光彩行徑,本意是為了凸顯自己出身貧賤,宗祖無淑懿之基,成功靠的是自己,同時印證自己疾虛妄而稟實言之的人生信條,結果卻遭到了很多人的誤解。史學家認為這不合綱常,斥王充為三千之罪人,怎么能自抖家丑呢?后人也多有詬病,歷詆其祖父之惡,恐難稱孝。意思是,別人都可以記,就是你王充不能記!,但王充偏偏這樣做了!在那個做出孝道就可以揚名、甚至可以做官的時代,王充反其道而行之,不為祖上諱,其特立獨行可見一斑。
在王家遷居上虞后不久,王誦迎來了長子的誕生,他就是王充。而此時王家已十分窮困,貧無一畝庇身,賤無斗石之秩。王充十歲左右時候父親去世,成為孤兒,家族頂梁柱的倒下使王充家庭更趨殘破。
孤門細族
王充一生業儒,仕路不亨,只作過幾任郡縣僚屬,且多坎坷沮阻,從事跡上看,既無悲歌慷慨之行,也無驚天動地之業。因此無論是他自己寫的長篇自紀,還是為他作的正史傳記,他的事跡都甚寥寥,實在無法引人入勝。
王充自謂出自孤門細族,但種種跡象表明,王家祖上還是比較風光的。《論衡·自紀篇》(下引此書,只注篇名)曰: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一歲倉卒國絕,因家焉。以農桑為業。世祖勇任氣,卒咸不揆(原諒)于人。歲兇,橫道傷殺,怨仇眾多。會世擾亂,恐為仇家所擒,祖父汛舉家擔載,就安會稽,留錢唐縣,以商賈為事。
元城,舊縣,在今河北大名縣東北。充說其先一姓孫一,字頗費解,論者疑有脫誤,甚是。根據上下文意,后一字下當脫姓王二字。王氏意謂其先祖一姓孫,一姓王。同祖兩姓,必是一姓之分化。頗疑王充祖先乃王孫氏之族,為先秦某工族之后,后來才分為二姓:一姓王,一姓孫。由此看來,王充的血統曾是很高貴的。
在漢代,王充祖先因功受封會稽陽亭。亭侯是漢代軍功爵之一。漢制,從軍立功者,依軍功大小可食邑于縣、鄉、亭。十里一亭,十亭一鄉,鄉以上則是縣。亭的大小,約相當于后世的堡或村。級別不高,但可坐食其稅,是個中小地主。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年,王充家在一次突發事變中,失掉了爵命和地位。無爵可繼,有家難歸,王充的祖先們只好就近安置下來,男耕女織,以農桑為業,成了會稽郡人氏。
失掉了封爵的王充列祖列宗,都驍勇使氣,結果結怨甚多,眾人皆怨。一遇天災歲歉,王充的祖先們又干些攔路搶劫,殺人越貨的勾當,弄得千夫所指。在王充祖父王汛手上,正值西漢末年天下動蕩,秩序大亂,王汛擔心亂中被仇家綁票,于是收拾細軟,舉家擔載,或肩挑,或車載,離開陽亭,先遷會稽(今浙江紹興),最后留居于錢塘縣,以轉手倒賣,賈販經商為業。由此可見,王充的家世,由先秦王孫,而西漢封侯,進而農桑賈販,真是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
王充的父輩共有二人:王蒙、王誦。王誦即是王充的父親。王充祖輩好勇任氣之習,至王蒙、王誦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終于又與地方豪強丁伯家結下深仇,錢塘也不能呆下去了,遂又舉家遷入上虞。
這真是一個十足的破落之家,到王充出世時,已是貧無一畝庇身,賤無斗石之秩,再加宗祖無淑懿之德。確實是一個孤門細族之家(《自紀》)。在這個家里,迎接王充降臨的,不僅沒有任何財產、名譽地位,而且更讓他背上了一個先人無德,祖宗無行的沉重包袱。以致后來王充成名后,還有人以此來譏諷他。王充在《論衡·自紀篇》中詳盡地記載了這些家庭狀況,是比較真實的。對此,劉知幾卻不以為然,認為:王充之《自紀》也,述其父祖不肖,為州閭所鄙,必責之以名教,實三千之罪人也!(《史通·序傳篇》)實在不是通達之論。
幼讀經史
王氏家族雖然不是地方大戶,但還沒到揭不開鍋的地步,田昌五《王充評傳》說他的家庭是屢受排擠而行將落入貧苦勞動群眾隊伍中的家庭。(《中國古代著名哲學家評傳》第二卷)這個估計是合乎實際的。王家祖宗盡管在社會上大耍無賴,好勇斗氣,但對王充還是十分痛愛的,也十分注意培養。《后漢書》本傳說:充少孤,鄉里稱孝。似乎他從小不是失去父愛,就是缺乏母慈。這并不符合實際。王充《自紀》曰:充少有巨人(大丈夫)之志,父未嘗答,母未嘗非,閻里未嘗讓(譴責)。可見雙親俱在,且很慈愛,未嘗見背。王充少時,不喜歡押呢戲辱等無聊游戲。其他小孩喜歡掩雀捕蟬,戲錢爬樹,王充從來不去參與,表現出孤介寡和,端莊嚴整的氣質。這引起王誦的重視,六歲便教他讀書寫字,八歲進他上小學。書館中學童百余人,都因過失和書法不工遭到先生體罰,唯有王充書法日進,又無過錯,未嘗受責。學會寫字,王充告別了書館,開始了儒家經典的專經學習和儒家道德的修練。
《自紀》說: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經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
可見王充接受的正規教育仍然是儒家的倫理,使用的系統教材仍然是儒家的經典《論語》《尚書》,與常人并無兩樣。鄉學既成,王充乃負笈千里,游學于京都洛陽。在洛陽,王充入太學,訪名儒,閱百家,觀大禮,大開了眼界,大增了學問,初步形成了他博大求實的學術風格。
負笈京師
東漢的京師在洛陽,當時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東漢的開國皇帝劉秀(即光武帝)本是南陽的一位書生,奪得天下后,特別注重文雅,尤向儒術。史稱他未及下車,先訪儒雅,收集典籍,征招遺隱,于是四方學士,莫不抱負墳籍,云會京師。為了安撫這批飽學通經之士,光武皇帝特起太學,設博士,用他們來教授生徒,造就人才。太學既是當時全國的最高學府,而且典籍豐富,名流革集,也是全國最權威的學術活動中心。因此四方郡縣都挑選優秀青年進入太學深造,王充亦因成績優異被保送到太學學習。
王充到太學的時間,大約在建武二十年(公元44年),謝承《后漢書》載:年13,王充見之,撫其背謂班彪曰:‘此兒必記漢事。’謝承書已佚,此文見于范曄《后漢書·班因傳》注。班因生于建武八年,比王充小5歲,班固13歲,王充到京師時,已年滿18,正當漢光武二十年。風華正茂,正是學知識,長見識的大好時機。不過,當時太學受今文經學的影響,盛行章句之學。傳經注重家法師承,先生們將先師的遺教記下,章有章旨,句有句解,稱為章句。弟子們反復記誦,味同嚼蠟;恪守師訓,不敢越雷池一步。加之光武皇帝沉迷緯書讖記,事無巨細,皆決于圖讖,神學迷信,充斥學壇。太學教育,不僅方法僵死,而且內容虛誕。好在這時王充的前輩學者社林、鄭眾、桓譚、班彪等人都在京師,他們都是經學家,博學淹貫,號稱大儒。在數家之中,王充對桓譚和班彪最為推崇,受他們的`影響也最深。
在思想方法上,王充又得益于桓譚。桓譚(公元前23年一公元50年),字君山,沛國相(今安徽濉溪縣)人。博學多通,遍習五經,是兩漢之際著名學者。著有《新論》一書。他治學的特點也是訓詁舉大義,不為章句,與班氏父子學風相同。在思想方法上,頗具求實精神,喜好古文經學,常與劉歆、揚雄辨析疑異,尤其反對當時盛行的讖緯神學,他曾在光武皇帝面前冒著殺頭的危險非議讖緯神學,對俗儒的鄙俗見解更是深惡痛絕,常常調筆譏諷,由是多見排抵。桓譚求實的治學精神,王充特別欣賞,他在《論衡》書中多次贊賞說:(桓譚)又作《新論》,論世間事,辨照然否,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超奇》)世間為文者眾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論之,可謂得實矣。論文以察實,則君山漢之賢人也。(《定賢》)
王充本來對漢代的董仲舒、、揚雄等人十分贊賞,但在數家之中,王充對桓譚最為激賞,說仲舒之文可及,君山之論難追(《案書》片彼子長(司馬遷)、子云(揚雄)說論之徒,君山為甲。(《趙奇》)認為舒仲其文雖奇,猶可學而及之;桓譚出語高峻,非可企及。甚至與以論說為長的太史公、揚雄相比,桓譚也是首屈一指的。他說桓譚為漢世學術界值定是非,就像一個公正的執法官一樣。從前漢朝的丞相陳平出佳之前,在閻里分均若一,這是能當丞相的象征。桓譚論議平實如陳平之分物,也是當丞相的料。可惜他因非毀讖緯,貶死途中。王充將這位沒過過一天丞相癮的落拓之士稱為素丞相,以配素王;并將桓譚作《新論》與孔子作《春秋》相比美: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于《春秋》;然則桓君山不相,素丞相之跡在于《新論》者也。(《定賢》)又說質定世事,論難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案書》)評定世間的事情,討論世間疑難,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受桓譚的影響,王充對神學迷信、俗說虛妄也深不以為然,他后來撰著《論衡》一書,其主旨也是解釋世俗之疑,辨照是非之理(《對作》),與桓譚《新論》的主題如出一輒。
當時在京師的青年學者除班因外,還有賈逵、傅毅、楊終等,俱曾為官蘭臺,王充也與他們有所往來。蘭臺是東漢的皇家圖書館和國家史館,在那里讀書作文,皆由公家供應紙墨,條件優越,待遇優厚,是一個清高又實惠的學術機構,因此時人稱進入蘭臺為登蓬萊,世以為榮。
賈逵,字景伯,扶風平陵人,東漢歹(的古文經學家。其父賈徽嘗從劉歆習《左氏春秋》。逵少承庭訓;通《左傳》及五經本文。《后漢書》本傳又說他自為兒童,常在大學,不通人間事,是一個兼得家庭教育和太學教育雙美的幸運兒。他博通五經,兼明今古,對《左傳》、《國語》、《周禮》尤其專門,特別是對《左傳》的興旺發達,功勞甚大。同時他對于今文家的《大夏侯尚書》、《谷梁傳》也十分精通。他還是漢代第一個遍注群經的大儒,史書說逵所著經傳義詁及論難百余萬言,學者宗之,后世稱為通儒。明帝時,拜為郎官,與班固同在蘭臺校書。
傅毅,字武仲,扶風茂陵人,少博學,水平中在平陵習章句,深為章句之學的破碎支離所苦惱,因作《迪志》,以殷高宗賢相傅說后裔自居,說:先人有訓,我訊我誥。訓我嘉務,誨我博學。遂以大義文采為務,斐然成章。章帝時,授蘭臺今史,與班賈同業,楊終,字子山,蜀郡成都人。年13為郡小吏,太守遣至京師習《春秋》。后隨郡上計吏至京師,見三府為《哀牢傳》不成,楊終因來自四川,熟悉西南民族情況,作傳上之,今天《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中的《哀牢傳》就是楊傳的改編本。明帝奇其才,征詣蘭臺,拜校書郎。
班賈傅楊,俱為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共在蘭臺,酬酌詩文,好不風光!明帝水平十七年,五色雀群集,明帝下詔群儒學士各獻《神雀賦》。百官眾僚,紛紛響應,結果只有他們四人和侯諷的賦受明帝欣賞。王充記其事曰: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神雀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明帝覽焉。(《俠文》)
王充親睹其盛,好不羨慕!一再贊美說:蘭臺之史,班固、賈逵、傅毅、楊終,名香文美。(《別通》)到了晚年,窮居陋巷,還希望朝廷有朝一日也把他王充征在蘭臺,蹈班、賈之跡,一則以還平生未遂之愿,二則以論功德之實(《須頌》),報主隆思。
博覽百家
王充在洛陽除了從名師,交勝友外,還廣沙博覽,窮讀群書。《后漢書》說王充在洛陽,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途通眾流百家之言。在熟讀經史之余,王充還兼及百家,通諸子之學。淺學俗儒多拘守經本,認為經為圣人所造,是真理所在,皓首窮經;一經之中,又專守一師之說,抱殘守缺,排斥異己。更莫說儒書以外的諸子百家了。因此他們目光短淺,見解鄙俗。王充通過對儒書與諸子百家的對比研究,認為諸子與儒經同等重要,有時子書甚至比經書還為可靠。他說:五經遭秦朝燔燒禁防,伏生之徒,抱經深藏,漢興,經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之徒受經于伏生,自后名師儒者,各以私意,分析文字,師徒傳相授受,形成了所謂的家法和師法。經書本身的正誤已難以辨別,更莫說經師講解的是是非非了。相反的是,秦雖無道,不播諸子。由此看來,經書有遺篇,而諸子無缺文。孰劣孰優就不辯自明了。
王充認為:諸子尺書,文篇俱在,可觀讀以正說。王充說:圣人作經也有文獻依據,六經之作皆有據。由此言之,書(于史)亦為本,經亦為末。末失事實,本得道質。可見諸子群籍,還是經書賴以造作的依據,哪么正可據之以定正經書。因此他說:知屋漏者在字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就像立身屋檐底下知道屋漏,身處草莽看得清政治得失一樣,讀讀諸子百家的書,就容易看出經書的錯誤。可是章句之儒只知信守師說,鸚鵡學舌地師師相傳,代代相襲,殊不知初為章句者,非通覽之人也(《書解》)。這是就經與子的關系來說的。
從一個希望成為心胸開闊、知識淵博的人來說,博涉經書以外的眾流百家更顯必要。他形象地比喻說:涉淺水者見蝦,其頗深者察魚鱉,其尤深者觀蛟龍。所涉歷的程度和深淺不同,其所見聞和收獲自然也不同。他說做學問也是如此:入道淺深,其猶此也。淺者則見傳記諧文,深者入圣室觀秘書。故人道彌深,所見彌大。他又比喻說:人們游歷都想進大都市,就是因為多奇觀也。而百家之言,古今行事,其為奇異,非徒都邑大市也。他又說:大川相間(兼),小川相屬(歸屬),東流歸海,故海大也。倘若海不通于百川,安得巨大之名?人做學問也是如此,人含百家之言,猶海懷百川之流也。(《別通篇》)其淵博的知識就會自然而然形成。王充經子并重,博涉眾流的特點,正是他成就其博學通才的原因之一。
王充還注意訓練自己通博致用和造書屬文的能力,他將當時儒學之士分為四等,即:儒生、通儒、文人、鴻儒,他說: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并且認為: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超奇》)儒生托身儒門,治圣人之經,學圣人之道,遠遠勝過不學無術的俗人;但儒生僅能死守一經,不知世務,不通古今,守信師法,雖辭說多,終不為博(《效力》),故不及博覽古今的通人;通人識古通今,誠然可貴,王充曾說過: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謝短》)但是識古通今,只是一種知識的象征,只要好學勤力,博聞強識即可做到,能力如何不得而知。如果通人覽見廣博,不能攝以論說,此為匿書主人,好像那藏書家有書不能觀讀一樣,他認為:凡貴通者,貴其能用之也,如果學而不能用,雖千篇以上,是鸚鵡能言之類也。
文人能草章屬文,正是博通能用的人,故貴于通人。但是,文人僅能作單篇文章,不能連結篇章,寫成專書,所以不及能寫長文大著,自成一家之言的鴻儒。他認為鴻儒最為珍貴,如果說文人是知識分子中的超人奇士的話,那么鴻儒就是超而又超,奇而又奇的特級人物,若與儒生相比,就好像裝飾華美的車子與破車,錦繡與舊袍子相比一樣;如果與俗人相比,更是猶如泰山的山頂與山腳,長狄的頸項與腳掌一樣,具有天壤之別!他們是人中超奇,世之金玉。(《超奇》)漢代的谷永、唐林,能上書言奏,依經論事,屬于文人;而董仲舒、司馬遷、揚雄、、劉歆、桓譚等人能鴻篇大論,著書立說,則是鴻儒。王充把他們與圣人同科,視為稀世之珍:近世劉子政父子、楊子云、桓君山,其猶文武周公并出一時……譬珠玉不可多得,以其珍也。(《超奇》)王充對鴻儒如此看重,自然他的努力方向也就是成為一名為世所貴的鴻儒了。他師事班彪,不守章句,博覽百家……都是通往鴻儒之路的有效措施。
王充在京師游學歷時多久,史無明文,袁山松《后漢書》說王充趕上了漢明帝臨辟雍的盛典:充幼聰朗。詣太學,觀天子臨辟雍,作《大儒論》。袁山松書已佚,這條材料見于李賢《后漢書注》。注文作《六儒論》,根據王充推崇鴻儒的思想,六儒當為大儒之誤。辟雍,周代為太學之一,漢代則作為尊儒學、行典禮的場所。據《后漢書·儒林列傳》,東漢辟雍始建于光武皇帝中元元年(56年),尚未來得及親臨其境,光武帝便駕崩了。到了明帝即位,才親行其禮。《明帝紀》說,水平元年(58年)十月幸辟雍,那么,至少在永平元年,王充尚在京師,其時他已32歲,在洛陽訪學已經14歲。明帝在即位之年,恢復了許多久廢的儒禮,以表示對禮治的提倡。這年正月,皇帝戴上九寸高的通天冠,穿上繡著日月星辰的禮服,先祭光武皇帝于明堂,既而登靈臺,望云物,吹奏迎春的樂曲,觀察物候的變化,制定《時令》書,頒給列侯、諸王,重演了一番早為孔子所嘆惜的授時告朔之禮。
這年冬天,明帝又親臨辟雍,舉行尊老養賢之禮。事先推定年老博學的李躬為三老,曾授明帝《尚書》的桓榮為五更,這天,天子先行到達辟雍,舉行典禮,然后派人用安車蒲輪(用蒲草裹輪以免巔簸)將三老五更接來,皇帝親自到門屏之間迎接。以賓主(而非君臣)之禮迎上柞階。皇帝下詔尊事三老,兄事五更,三公九卿,各就各位。皇帝挽起龍袍,操刀親割,將肉獻(不是賜)給三老,還親自給他酌酒;五更,則由三公如此這般地侍候。接著舉行射禮,射禮完畢,明帝歸坐于講堂之上,正襟危坐,執經自講,諸儒執經問難于前。不夠級別的冠帶縉紳,只有環繞著辟雍璧水,隔岸觀望了。這天,平時被人罵為窮酸腐儒的儒生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王充看到了這出從前只在禮書上記載著、在儒生們口頭傳誦著的敬老尊儒大典,無疑是十分興奮的,于是欣然作《大儒論》以頌其事。就是事隔數百年后,范曄作《后漢書》,在寫到這一盛況時,也不無激動地說:(明帝)坐明堂以朝群后,登靈臺以望云物,袒割辟雍之上,尊事三老五更……濟濟乎!洋洋乎!盛于永平矣。
仕途落拓
和所有的讀書人一樣,王充學成之后,也曾抱著致君堯舜的夢想,走學而優則仕的路子。可是王充在官場的境遇并不比他的老師們好多少,《自紀篇》自敘其為官履歷曰: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椽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王充一身只當過地方官,東漢地方機構,實行州、郡、縣三級制,王充歷仕三級,但都位不離掾。掾,是漢代各極機構中的屬官。在縣里,他作官至掾功曹,主管一縣人事和考功。在郡里,他曾先后在軍事長官都尉府作過掾功曹,在行政長官太守府代理五官曹和功曹。在州里,他亦被州刺史征辟為從事屬官。生平就沒逃脫過為人下僚的命運。
王充為官的地方,可考知者有揚州、丹陽、九江、廬江等地,《自紀篇》曰:充以元和三年(86年)徙家辟詣揚州部丹陽、九江、廬江,后入為治中。材小任大,’職在刺割。章和二年(88年),罷州家居。這條自紀《北堂書鈔》卷73和《太平御覽》卷602引作章和二年,徙家避難揚州丹陽。有誤,章和二年應作元和二年,章和二年是充自免家居年,非始往之年。辟,指征辟,被征去作官,不是避難。《后漢書》亦載:刺史董勤辟為從事,轉治中,自免還家。辟字正作征辟講。揚州是漢武帝所置十三部(州)之一,東漢為郡上一級行政機構。丹陽、九江、廬江皆郡名,當時屬揚州部所轄。在元和三年前,王充為任何所尚不清楚。劉汝霖《漢晉學術編年》建初元年條,根據王充《對作篇》建初孟年,中州頗歉,潁川汝南,流民四散,圣主憂懷,詔書數至,《論衡》之人,奏記郡守,宜禁奢侈,以備困乏。言不納用,退題記草,名曰《備乏》的自述,遂懷疑充所仕者非在會稽而在中州之郡邪?但別無旁證,難成定論。
造成王充這種徘徊州縣,淹滯不進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后來王充結合自己的切身體會,曾對仕路窮通作過全面的分析和論述。《逢遇篇》將入仕宦的達與不達歸結為遇與不遇: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或才高行潔,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進在眾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進。進在遇,退在不遇。處尊居顯,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
古人常說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賢才常有,但仕宦的機會不常有。生逢其時,仕遇其主,雖才淺德薄也因緣得進;反之,如果生不逢時,所遇非人,即使才高八斗,德比夷齊,也會落拓在野,沉淪下僚。這在缺乏健全的競爭機制時更是如此。不過王充生當光武、明帝、章帝、和帝之世,正是東漢王朝的上升時期,征辟舉拔之制,還是比較正常的,似乎談不上生不逢時的問題,但并不排除其所遇非人的可能。《后漢書》說他仕郡為功曹,以數諫爭不合去。王充也曾自紀建初初年,中州欠收,充曾上書郡守,主張厲行節儉,以備困乏,但言不納用;時俗嗜酒,充以為酒耗五谷,又有醺酒滋事之憂,奏記郡守:主張禁酒,亦不被重視。讀書人的看家本領就是建言獻策,既然言不納用,可見他遇到的確實并非知己。
王充在《累害篇》中又提出累害說:凡入仕宦有稽留不進,行節有毀傷不全,罪過有累積不除,聲名有暗昧不明,才非下,行非悖,又知(智)非昏,策非味也,連遭外禍,累害之也。
仕宦留滯,行跡誣傷,有罪不除,聲名狼狽……這一切并不一定是他本人的過錯,很可能是外物的連累和陷害。王充將這些來自外物的毀傷歸納為三累三害。何謂三累三害?充說:鄉里有三累,朝廷有三害。鄉之三累指仕宦之前遇到的麻煩:朋友反目,相為毀傷,一累也;庸才忌妒,毀傷高才,二票也;交游失和,轉相攻擊,三累也。朝之三害指出佳之后遭受的陷害:竟進者為了有限的職位互相詆毀,在長官面前捏造夸大事實,長官又不明察,信納其言,一害也;同僚愛好不同,清濁異操,清吏增郁郁之白,舉涓涓之言,名聲越來越潔白,見解越來越,濁吏自慚形穢,懷恨在心,暗中收集清吏的過失,陷害重罰,二害也;長官親幸佐吏,佐吏人品不高,提拔邪回之人,對不肯附從的清正之士必然心懷不滿,在長官面前詆毀他,三害也。王充所舉的三累三害,生動而具體,恰如自己的切身遭遇。
評價
王充是東漢時期杰出的思想家,唯物主義哲學家。整個東漢二百年間,稱得上思想家的,僅有三位:王充、王符、仲長統。王符(公元85162年),字節信,著有《潛夫論》,對東漢前期各種社會病端進了抨擊,其議論愷切明理,溫柔敦厚;仲長統(公元180年220年),字公理,著有《昌言》,對東漢后期的社會百病進行了剖析,其見解危言峻發,振聾發聵。王充則著《論衡》一書,對當時社會的許多學術問題,特別是社會的頹風陋俗進行了針砭,許多觀點鞭辟入里,石破天驚。《論衡》也可以說是我國古代的一部百科全書。就物理學來說,王充對運動、力、熱、靜電、磁、雷電、聲等現象都有觀察,書中記載了他的觀點。他還解釋了人與自然的關系。王充把人的發聲,比喻為魚引起水的波動;把聲的傳播,比喻為水波的傳播。他的看法與我們今天聲學的結論是一致的:聲是物體振動產生的,聲要靠一定的物質來傳播。歐洲人波義耳認識到空氣是傳播聲音的媒介,是17世紀的事,比王充晚1600年。
范曄《后漢書》將三人立為合傳,后世學者更譽之為漢世三杰。三家中,王充的年輩最長,著作最早,在許多觀點上,王充對后二家的影響是十分明顯的,王充是三家中最杰出,也最有影響的思想家。
但是由于王充在書中對傳統的儒學,特別是漢代經學,進行了論難,有時甚至懷疑古經,上問孔孟,著有《儒增》《書虛》《問孔》《刺孟》等專篇,公然向神圣的經典挑戰,向孔孟圣賢發難,這就有犯天下之大不韙,因而被視為名教之罪人。清皇帝御批:王充刺孟而問孔,已有非圣無法之誅!其他學人雖然不能治其非圣無法之罪,但也多揮毫濡翰,口誅筆伐。素以危言危行著稱的大史學家劉知幾,因《論衡》書中記載了王充父祖橫行鄉里的不光彩行徑,不合乎子為父隱的綱常名教,說王充實三千之罪人!章學誠亦對王充非難儒學的作法,對他的儒家身份提出了質疑。
自《隋書·經籍志》以下,歷代目錄書都將王充《論衡》列入無所宗師的雜家類。近代經學大師劉師培又說王充是南方之支派。進入20世紀70年代后,在中國學壇上又曾有人說王充是儒家的反對派,是反孔的急先鋒……凡此等等,不一而足。自然我們今天不必為這些帶有濃厚政治偏見的褒貶,去為古人的恩恩怨怨糾纏不休,但是,從學術的角度看,我們認為不能僅憑問孔、刺孟、非儒這些表面現象就斷定他的學術派別,而應視其所問、所刺、所非的具體內容。根據王充的整體思想來分析定性,筆者認為:綜觀王充的一生言行,他不僅是一位儒者,而且是一位博學的奇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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