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1世紀以后,相繼有耶胡達·阿米亥、切斯瓦夫·米沃什、布蘭卡·巴雷拉、辛波斯卡、謝默斯·希尼、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等國外詩人和昌耀、馬驊、張棗、木心、陳超等中國詩人離開我們。
日前,又有兩位世界級詩人杰弗里·希爾(Geoffrey Hill)和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辭世。這兩人一位曾被譽為“健在的最偉大的英語詩人”,一位被《不列顛百科全書》稱為“可能是20世紀后半葉最重要的法語詩人”。兩位詩人辭世的消息,并未在喧囂的世界引起太多的波瀾,只是在詩歌界低緩而安靜地傳播著。
是的,他們都沒有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在一個不論東西、不分地域,詩歌都不受市場青睞的時代,沒有諾貝爾文學獎的光環,再大的詩人恐怕都很難喚起廣泛的關注,除非他們搞點噱頭,懂得包裝和營銷自己。很遺憾,好的詩人多不諳此道,他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對語言、人類和生活的關注中去了。
希爾和博納富瓦就是這樣的詩人。所以我們在此把他們和他們的詩歌介紹給澎湃新聞的讀者,并不是為了使他們在死后變得更加有名——只是希望人們可以從他們的詩里尋到那么一點慰藉。
希爾:有難度的詩歌是把讀者當成聰明人
杰弗里·希爾于1932年出生在英國伍斯特郡布羅姆斯格羅夫的一個工薪家庭,父親是一位鄉村警察。2016年6月30日晚,希爾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無疾而終,享年84歲,妻子在推特上說他“沒有痛苦和恐懼”。
在他少年時期,希爾養成了獨自到郊外漫步,對著樹木和石頭喃喃自語、構思詩歌的習慣。常常他還會隨身攜帶一本奧斯卡·威廉姆斯的詩集。1950年,希爾進入牛津大學基布爾學院學習英語文學,并發表了最早的一批詩作。
從牛津畢業后,希爾開始了他的學院生涯,先后在利茲大學、布里斯托大學、波士頓大學、劍橋大學以及哈佛大學任教,講授英語文學。為表彰他在文學上的貢獻,2012年,希爾被封為爵士,贏得了批評家和詩人極大的贊譽。
從1959年到2013年,希爾出版了20余部詩集,其中1971年出版的散文詩集《莫西亞人的贊美詩》(Mercian Hymns),和2013年出版的《破碎的等級結構》(Broken Hierarchies: Poems 1952–2012)尤為重要,后者是他60年詩歌創作的總結,也被《泰晤士報·文學副刊》評為“第一重要的作品”。他獲得的詩歌獎項包括費伯紀念獎、惠特布萊德獎、英國青年詩歌獎等。另外,希爾的散文和文學批評也相當出色,2008年曾獲得過杜魯門·卡波特文學批評獎。
希爾曾被大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視為其同代詩人中的最卓越者,也曾被著名詩人安德魯·莫申視為“最近70多年中最偉大的英語詩人之一,時間可能會證明他是最偉大的”。英國現議員、保守黨領袖候選人邁克爾·戈夫宣稱自己是希爾的粉絲,戈夫曾贊揚說他是“我們時代健在的最偉大的英語詩人”。這些贊譽或許存在或多或少的溢美,但希爾在英語詩歌世界中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回到詩歌本身,希爾的詩歌經常引用宗教典籍、希羅古典、歷史神話與傳說,揭露人類的各種罪惡,特別抨擊了納粹德國對猶太民族的迫害。他一直將“見證歷史”作為一個詩人的使命,說自己唯一能做的有效見證就是寫作,拒絕文化健忘也就成為他詩作的一個母題。其后期詩作多是通過對西方歷史上杰出藝術家的悼挽呈現他對詩歌所承載的社會功能的思考。比如這首由翻譯家黃福海在希爾去世三天后所譯的《哀歌:1891-1938—告別曼德爾斯塔姆》。
哀歌:1891-1938
——告別曼德爾斯塔姆
黃福海 譯
難懂的朋友,跟他們相比,
我更可能選你。死亡封存了他們隱秘的身世,
而且我生也太晚。太晚,
無緣致敬,灰塵般的積云和黃銅色的呼喚。
廢棄而殘留的形象
就如一片原野上的廢墟。
一些人盯視著自己的手掌;另一些
在道邊的田野里乞討食物。
悲劇關注一切。
它不會觸及我們,但它確實存在——
絕無瑕疵、永不饜足——夏日堅硬的天空
以此作為享食,延伸到它的終點。
1968
(譯于2016年7月3日晨,希爾逝世后三日Geoffrey Hill, Selected Poems, London: Penguin Books, p.43)
曼德爾斯塔姆是俄羅斯白銀時代著名的詩人,他逝世時希爾年僅6歲,兩人平生未見。按新銳詩人茱萸的說法,這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悼念詩,而是希爾向其服膺的前輩詩人致敬,同時“安放了自我期許”的詩歌——“他悲悼的對象,則往往是這項抱負的最佳體現,是‘異代同調’的知音。”
題目“哀歌”(Tristia),對應著曼德爾斯塔姆的詩集《哀歌》,在這部詩集里,曼德爾斯塔姆通過頻繁引用希羅神話及其人物,表現詩人對國家、戰爭、流亡等主題的思考。另外,希爾的長詩《西昂果園》(The Orchards of Syon,2002)的第41節,也是緬懷曼德爾斯塔姆的,同樣提到了《哀歌》,不過指的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被從馬騾驅逐后用哀歌體寫的書信集。希爾將它與曼德爾斯塔姆等同,顯然說的是被放逐的命運。事實上,曼德爾斯塔姆的《哀歌》也確實來源于奧維德。
更深一層,希爾并非單純同情被放逐的詩人。“小白樺商店,我知道這個,這種減緩,/會遭遇我自己的見證/像一個帶著鏈鋸的男人,微妙地。”(《西昂果園》41節)由樺樹到小白樺連鎖店——蘇聯時期的特供、外匯商店(特權),希爾完成和歷史的對接,找到了被禁錮的曼德爾斯塔姆,進而進入了他所希望的“見證”這個環節。
同樣需要被“見證”和不能遺忘的,除了特權時代外,還有人類不斷重復的悲劇。在《哀歌:1891-1938》中,希爾再次通過曼德爾斯塔姆告訴世人,“悲劇關注一切”,“它不會觸及我們,但它確實存在——/絕無瑕疵、永不饜足”。
《哀歌:1891-1938》這首詩的開頭一句,也特別值得注意,它對應了希爾的另一個詩歌意見。
希爾的詩歌曾因為充滿復雜的典故和暗喻而引起爭議,受到一些批評家的激烈批評,說他的詩歌難以理解。所以不難想見,與曼德爾斯塔姆的邂逅,不僅僅是一次和歷史的對接,也不僅是為了“見證”,更有在私人情感上的共鳴。
他曾經在2002年接受英國《衛報》采訪時,回應批評說:“難以理解是個好詞;在我看來,有難度的詩歌是最具有民主性的,因為你做的是使你的聽眾感到榮耀的事,你把他們想成是聰明的人類。今天這么多民粹主義詩歌都在將人當成傻瓜。”
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希爾要說“難懂的朋友,跟他們相比,/我更可能選你。”在他看來,只有具有復雜性和難度的詩歌,才是親民的、真誠的,那些寫淺顯詩歌的詩人恰恰是反民眾的、傲慢的。時代的荒謬、人類的悲劇并不是只出現在獨裁時代、極權時代,而是像幽靈一樣,無時無刻不隱匿于我們美好的日常生活中,希爾對自我和詩人的期許,正是揭示它們,而不是習而不察或視而不見。
博納富瓦:“詩人”不能用于自稱,那樣顯得自命不凡
相比于希爾,伊夫·博納富瓦的聲名要顯赫許多。在當地時間2016年7月1日,93歲的博納富瓦在巴黎逝世后,法國和世界其他主流媒體都對他的辭世進行了報道。《費加羅報》的訃聞標題“偉大的詩人死了”直接而有力,《觀點周刊》更是將他視為“法國當代詩歌的偉大象征”,BBC、紐約時報等其他國家媒體也都認為他是二戰后杰出的法語詩人。
或許法國總統奧朗德的評價頗能代表博納富瓦在法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奧朗德稱他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認為他的詩歌“將我們的語言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精度和美學高度”。
博納富瓦于1923年出生在法國西部盧瓦爾河下游的重鎮圖爾市,父親是鐵路工人,母親是小學教師。早年他先后在普瓦捷大學和索邦大學攻讀數學和哲學,后來研究考古學、藝術史,成為古希臘、羅馬文化的專家。
在1945到1947年間,他開始接觸超現實主義,1946年起發表的一批詩作明顯帶有這種風格。1953年,博納富瓦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聲音,出版了第一部詩集《論杜弗的動與靜》。這個年輕而充滿可能的聲音轟動了法國詩壇,被公認為杰作,博納富瓦也因此一舉成名。此后,他又陸續出版詩集《昨天的空寂的王國》(1958)、《寫字石》(1965)、《門檻的誘惑》(1975)、《在影子的光芒中》(1987)、《雪的開始與結束》(1991)和《漂泊生涯》(1993)等10余部詩集,以及近百部其他類型書籍,被翻譯成30種語言。
他先后獲得過多種國際國內詩歌大獎,1981年起,他成為繼瓦雷里之后在法蘭西學院講授詩學的第二位詩人。2007年,83歲的博納富瓦獲得了2007年度的弗朗茨·卡夫卡獎。
博納富瓦的詩歌繼承了波德萊爾、馬拉美、瓦雷里以來的象征主義傳統,又融入了現代主義藝術的創新活力,當之無愧地成為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的法國詩歌的主流符號。得益于早年數學和哲學的涵養,博納富瓦的詩歌呈現出語言簡潔而意涵玄奧的風味。
他始終強調“即時經驗”的重要性,希望通過“保持對‘語言真實’的信念來追尋生命的此時此刻”,他的最后一部詩集更是以“此時此刻”來命名。我的朋友、青年詩人秦三澍所譯的這兩首詩,就很好地傳達了博納富瓦的這種詩歌觀念。
回憶
秦三澍 譯
他看起來老邁,近似一個孩童,
他走路很慢,皺縮的手
放在一塊蘸了泥漿的碎布上。
但他雙眼緊閉著。啊,難道
相信回憶是最壞的誘餌,
是那只手將我們的握住,使我們迷路?
但在我面前,他微笑
隨即遮攏在黑夜中。
在我面前?不,想必,是我弄錯,
回憶是一道破碎的聲音,
難以聽清,即便挨得很近。
但我們仍傾聽著,聽了這么久
以至一生都已流逝。甚至死亡
已向整個的隱喻說“不”。
——選自詩集《此時此刻》
一塊石頭
秦三澍 譯
一種神秘的匆忙呼喚著我們。
我們走進去,我們旋開
百葉窗,我們辨認出桌子,壁爐,
床;星星在窗扇中顯得更大,
我們聽到一個聲音愿我們相愛
在夏日的頂點
像海豚嬉戲于沒有岸沿的水域。
我們一無所知地睡吧。胸口抵著胸口,
呼吸混雜在一起,手牽手,一夜無夢。
——選自《彎曲的船板》
但是,博納富瓦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對詩歌和詩人身份的珍視。他將詩人的事業看得無比崇高,認為“詩人的任務是在人們理解一棵樹前表現一棵樹”,也就是先于知覺把未知事物呈現出來。這樣的詩人卻始終不敢以詩人自居,“如果有人問我是干什么的,我只能說我是一個批評家或者歷史學家”,因為在他看來,“詩人”這個身份,只能是在解決了詩歌的“表現”問題之后才可以擁有的。
隨著杰弗里·希爾和博納富瓦的離去,仍然健在的20世紀的大詩人越來越少。但通過他們的詩歌,我們仍可以瞥見他們的背影,感受到一種純粹的凝視,讓我們在沉靜的日常中保持警惕,甚至偶爾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