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清代詩人善于借鑒前代,揚長補短,對于古典詩歌有所發展。風格多樣,其成就是超過元明兩代,足以下啟近代而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的后勁的。
清代自順治甲申(公元1644年)起至宣統辛亥(1911年)三百年中間也出了不少詩人,陳維崧(其年,1625一1682年)《篋衍集》只提及康熙初年(癸丑)而止,沈德潛(歸愚,1673 —1769年)所選《清詩別裁》較為完備,但1769年以后的詩人,他因年代所限,未能涉及。近人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論人論事較多,而選詩甚少,且限于清初,自無法作清詩選本的代表。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十函,搜羅甚富,是研究清詩的重要編著。
我這里所要介紹的只為一般讀者著想,單談一下張維屏的《國朝詩人征略》,讓讀者獲得一些必要的知識,如果要進一步研究清詩,當然要參考以上所舉各書,張維屏的《征略》,只是入門的階梯而已,升堂入室,在學者自己的努力。
張維屏(1780—1859)字子樹,一字南山,廣東番禺人。道光二年進士,四為縣令,并代理過南康知府。五十六歲(道光十六年)辭官回家,筑聽松園,過隱居生活。著《松心詩集》、
《松心十錄》等。這兩種書我已另文介紹,這里單談他的《國朝詩人征略》。
《征略》第一編只有六十卷,收了1095家的作品。他在嘉慶二十四年己卯(1819)的序中說:“詩人總天下之心以為己意,所言者天子之政,故謂之雅。觀孔疏所稱詩人,則周公、召公、衛武公、尹吉甫,皆在其中矣。”這是傳統的封建社會的所謂“詩教”。他用此作為教條來衡量,得出的結論:“蓋以人言,則智愚賢否等有不齊,以詩言,則凡作詩之人皆得謂之詩人。詩以人而重,人不以詩而輕也。”到了道光十年再印此書作“再識”時,說“茲編所錄不過千百之十一。然百數十年以來,心藏手寫,師事友事之人,大半略可考見:論者謂增廣聞見,陶冶性靈,均有裨助。……旋里四載,刻至六十卷”。
作者對于每一個作家,除極簡略的小傳而外,征引《四庫提要》《國朝詩別裁》等書略作評介,然后尋章摘句,企圖代表作者自己的面貌。這樣做,當然是很不全面,往往掛一漏萬,會失掉廬山真面目。但這也是不得已的辦法,誰也無法在這樣“征略”的書中作全面的概括的。
《聽松廬詩話》中有不少為我所喜愛的,如論施閏章云:
“余每出,必攜書,或置懷袖間。省書則勞苦煩悶俱可遣。愚山先生先我言之,句云:‘隨身時帶讀殘書’。余頻年作客,每得家書便如到家一回,先生又先我言之,句云:‘家書到眼當還家。’余答朋好書,胸中多所欲言,輒致遲遲不發,先生又先我言之,句云:‘情多翻致報書遲.’”
又《松心日錄》云:先生集中有復孫征君鐘元書云:“人事冗沓,惡動求靜,正是動靜未合一處。此書要須靜處立根,久之即動是靜,乃為得手。”又與所親書云:“終日不見已過,便絕圣人之路。終日喜言人過,便傷天地之和,此二條警切,真足為我輩藥石也。” .
《聽松廬詩話》述顧炎武詩并評云:“亭林先生詩多沉雄悲壯之作。偶記一律云:長看白日下蕪城,又見孤槎海上橫。感慨河山追失計,艱難戎馬發深情。崩車斷簇周千畝,蔓草枯楊漢二京。今日大梁非舊國,夷門愁殺老侯贏。真氣噴溢于字句間,蓋得杜之神,而非襲其貌者所可比也。”
《詩話》又論黃宗羲先生之詩,有云:“梨洲先生書壁絕句云:‘倦鉤簾箔晝沉沉,難向庸醫話病深。不信詩人容易瘦,一春花鳥總關心。’先生孝義肫摯,經術湛深,而詩情乃爾婉麗,所謂‘老樹著花也’。”
《詩話》論魏禧(叔子)云:“著書萬卷,我無一字,叔子集中筆銘也。大造不言所利,大臣不居成功,斷大道理,不意于寸管見之。”
魏叔子詩,蒼古質樸,然亦有風致絕佳者。《春日絕句》云:“棕鞋藤杖筍皮冠,落日春風生暮寒。竹外桃花花外柳,一池新水浸闌干。”
又云:魏叔子句云: “車輪輾白日,客路接青天。面餅頻餐慣,風沙一路添。”北道風景,宛然在目。又“花陰零碎月”,五字幽雋;“雨腳壓天低”,五字狀景亦真。
馮班(字定遠,號鈍吟)江蘇常熟人。趙執信于近代文章家,多有批判,獨敬服定遠,一見《鈍吟雜錄》,即嘆為至論,具朝服下拜于定遠墓前,焚私淑門人名刺。可見其崇拜之誠意。《聽松廬詩話》論馮定遠云:“定遠臨桂伯墓下絕句云:‘馬鬣悠悠宿草新,賢人聞道作明神,昭君恨氣萇弘血,帶露和煙又一春。’蒼涼之意,出以絢麗之調,是謂才人之筆。”
《詩話》論黃虞稷(俞邰)時,有云:“馬瑤草士英罷鳳督時,肆力為畫,黃俞邰題一絕云:‘半閑亭上草離離,尚有遺蹤寄墨池。差勝當年林甫輩,弄獐貽笑誤書時。’”李林甫誤“弄璋之喜”為“弄獐之喜”,傳為千秋笑柄。
《詩話》論王漁洋(士禛),頗有中肯的意見。如云:“阮亭先生詩,同時譽之者固多,身后毀之者亦不少。推其致毀,蓋有兩端:一則標舉神韻,易流為空道;一則過求典雅(即“王愛好”之說),易掩卻性靈。然合全集觀之,入蜀后詩骨愈蒼,詩境愈熟,濡染大筆,積健為雄,直同香象渡河, 豈獨羚羊掛角。識曲者真,要當分別觀之。”
《聽松廬詩話》云:“喬石林過高郵詩,有云:‘舴艋婦子巢,場圃魚龍舍。買薪須論斤,賣兒不計價。’寫水災語極沉痛。”
《松心日錄》論陸隴其(隴其字稼書,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進士,謚清獻,有《三魚堂集》)有云:“清獻之學,專宗朱子,其論人未免過嚴。于太史公傳游俠則以為陋;于韓昌黎上宰相書則以為恥;于淵明太白,則譏其酗酒;于東坡則詆其近禪;于陽明則尤排擊不遺余力。竟至謂明之亡,不亡于寇盜,不亡于朋黨,而亡于學術。無乃己甚。且由斯以談,三代不幾少完人歟?”
《聽松廬詩話》論葉燮(字星期,號橫山,吳江人。康熙九年進士,有《己畦集》)有云: “葉橫山有《梅花開到九分》絕句云:‘祝汝一分留作伴,可憐處士已無家。’可謂深情苦語。”
論汪琬(字苕文,號鈍翁,與魏禧、侯方域并以古文擅名)詩有云: “鈍翁《納涼》絕句云:‘衡門兩版掩松風,葵扇桃笙偃仰中。就與孫、劉相闊絕,不過令我不三公。’誦此詩可見此老倔強而風趣,故自灑然。”又云:“鈍翁有《初置山莊》絕句云:‘縛帚旋除蛛網凈,插籬每護藥苗新。老夫到老不曉事,能幾何時作主人?!’此詩是為貪癡眷戀者作一杵清鐘。”
論許虬(竹隱,蘇州人,有《萬山樓詩集》)云:“竹隱《折楊柳歌》云:‘居遼四十年,生兒十歲許。偶聽故鄉音。問爺此何語?’極質極古。”
《松心日錄》論劉獻廷(繼莊,河北大興人,有《廣陽雜記》)云:“劉繼莊云:‘西北有水而不能用,不為民利,乃為民害,’其論正確。蓋水必有地以潴之,有道以行之,乃不為患。但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恐效未見而怨先見,故事不易舉也。余因思孫文定公總督直隸開五百八十渠,終公任無荒患。然則前人行之,亦既有成效矣。”
繼莊詩:“古之兵皆農,農富兵亦強;古之士皆農,農樸士亦良。”合兵農士一之,此思想在當時甚為難得。
《聽松廬詩話》論吳殳(修齡,常熟人或作昆山人)《圍爐詩話》云:“意喻之米,文炊而為飯,詩釀而為酒。唐詩有比興,其詞微而婉;宋詞少比興,其詞徑以直。作詩學古則窒心,騁心則違古,惟學古人用心之路,則有入處。”以上三條, 皆《圍爐詩話》語,頗精妙。
張英(字敦復,桐城人,康熙六年進士,官至大學士。有《文端集》),《聽松廬詩話》云: “張文端《嚴陵江詩》,通首格意俱高。結云:‘翻嫌人好事,高筑子陵臺。’此意尤未經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