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十七講》賞析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簌簌淚珠多少恨,倚欄桿。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評語說: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南唐中主李璟傳下來的詞很少,現在一般認為值得相信的不過四首而已。我曾寫過一首論李璟的絕句說:“凋殘翠葉意如何,愁見西風起綠波。便有美人遲暮感,勝人少許不須多。”不須要多,有這么一首詞就對得起我們了。“菡萏香銷翠葉殘”,就是說荷花的香氣消減了,它已經開了很久,將要殘敗了。宇宙之間植物的凋零,不同的花種有不同的凋落方式,引起看的人有不同的感動。荷花是怎么凋零的?它本來是圓滿的花瓣,它的凋落是殘缺,是殘破,一片片陸續凋落的。荷葉呢?本來那么大,那么碧綠,那么瑩潔的,它也是慢慢干枯,殘破了。
這個景物我們知道了。可是,他是怎樣寫的呢?假如同樣看見荷花的凋落,我說:“荷瓣凋零荷葉殘”,意思一點都不改,平仄也完全合乎規律。這句話就不高明。為什么“菡萏香銷翠葉殘”就好呢?詞人的好壞,成功與否,就在他創作時那一點點微妙的感覺。真正的一個偉大的詞人,不只是有博大深厚的胸襟,感情,懷抱,而且他有敏銳感受的能力。那菡萏與荷瓣有何不同?荷瓣荷葉說得比較平庸。菡萏出于《爾雅釋草》:“荷。。。其花菡萏。”給人以珍貴的感覺。“香銷”,香是多么美好芬芳。“翠葉殘”,翠是翡翠的碧綠的顏色,也給人珍貴美好的感受。所有的草木都會凋零,但越是珍貴越是美好的生命的凋零,就引起我們更深更大的悲哀。
碧綠的水波是菡萏托身所在,是菡萏生長的整個大環境。他說“菡萏香銷翠葉殘”還不算,而且更是“西風愁起綠波間”,強有力地表現了一種生命搖落凋傷的悲哀,正是這種感發的力量引起王國維聯想到“眾芳蕪穢”。屈原說:“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如果我種的花死去了,你們大家種的.花卻活著,那我一個人種的花都死掉有什么關系!他說我所悲哀的是“眾芳”,是大家的花都死去了,這才是可悲的事情。
這首詞寫的是一個閨中思婦在期待著征夫,所以,她看到荷花的凋零憔悴,說:“還與容光共憔悴”。我如花的容光,也跟荷花一樣逐漸凋零憔悴了。有的版本是“容光”,有的版本是“韶光”,也未始不可以,但是韶光不必拘束來指春光。韶光就是指美好的年華。她說菡萏的香銷跟美好的年華一同消逝了。所以“不堪看”。這是白天的景色。
夜晚的時候,她說“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小樓是指思婦所住的樓,當夜晚細雨之中,她跟她所懷念的丈夫-征夫在夢中相見了。醒了,細雨夢回,才發現她所懷念的征夫,遠在雞塞之外。雞塞者,是雞鹿塞,乃中國西北邊疆的一個關塞。而她夢醒后不能再一次的成眠,心中有這么多哀傷繚亂的感情,所以“小樓吹徹玉笙寒”。就在她孤獨寂寞的小樓上,吹奏玉笙。以后“簌簌淚珠多少恨,倚欄桿”。我的淚是無窮的,滴不盡相思血淚。我的愁恨也是無窮的。長夜無眠,吹徹了玉笙,等天光破曉以后,她又來到欄桿旁邊凝望了。看見的是什么?是“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是生命衰殘的悲哀。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他以為別人不是解人,其實別人欣賞這兩句是有道理的。馮延巳就說這兩句好。《南唐書》記載說,有一天中主和馮延巳談話,他問馮說:“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馮延巳回答說:“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南唐的詞風是特別富于興發感動作用的,就是眼前身旁微小的景色的變動,引起內心的活動。宋朝胡仔記了一個故事,說有一天王安石跟黃山谷談論南唐的詞,王安石就說“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最好。多少相思懷念,盡在不言之中。吹徹玉笙的相思夢醒的思婦,寒冷孤獨的寂寞感覺才更強烈。
可是,王國維作為一個讀者,他卻看出了另外的意思,按闡釋學上說,讀者可以有讀者的衍生義。古典詩歌是有生命的,是一生二,二生三的。就主題而言雖是那兩句好,只說主題就拘束了,思婦就是思婦,相思就是相思。“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我們盡管不是思婦,也沒有夢到過征人,但是我們對此有一份生命的共感,感到此二句更富于興發感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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