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伯父的詩稿
【導讀】:在盱眙他不是名人,只是都梁詩社的秘書長(還是副的)。我終于沒看到伯父留下寸土片瓦,卻拿到了我父親為他整理的詩稿,那幾十年來發表的、未發表的和來不及發表的記錄著伯父一生牽掛的親人、故鄉、祖國的心聲。
伯父終于沒有挺過07年的元旦,走了。
我看到了他留下的厚厚的詩稿,那是父親在他昏迷后拿回蘇州的。也許那是他一輩子最大的財富。
和伯父最后一次通話是兩個月前,他要拿回他的詩稿,他模糊不清的發音讓我依稀辨別出他所要表達的意思,他很著急,他要拿回他的詩稿,因為他和人家已說好要發表,于是我立即按他的意思用快遞寄去……
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伯父聽從黨的召喚從蘇州去了淮陰。這一去整整50年,再也沒能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江南水鄉來,當年的熱血青年現已在那里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站。
從我記事起伯父在我腦海里的印象只有和伯母的那張結婚照,每當翻出相冊時我最愛看的就是那張結婚照。伯母剪著齊耳短發,額頭上刷齊的劉海,一雙濃眉大眼,一看就知道是個很有個性很有能耐的女人。聽母親說過祖母對這樁婚事曾不是十分地滿意,但實在是遠在他鄉,也只好依順。后來,事實證明,由于伯母的能干才支撐起了這個家,四個兒女都正派正直,孝順父母,大家庭過得很和諧。
伯父是支援貧困地區而留在蘇北的,他去蘇北前在蘇州醫藥公司,當時同去蘇北的共有十五個年輕人,記得父親曾給我看過當年那張56年8月的蘇州日報,當年也是一樁轟動一時的事件,很是榮耀。在去蘇北的一年后,同去的十五人中竟有十一人在全國開展的整風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右派,伯父也是其中的一個,于是就有了第二次下放到農場改造勞動,領取基本的生活費,直至二十多年后得到平反,才重新回到了縣醫藥公司工作。
伯父在農場的住處我曾去過,四個孩子,一家六口住在兩間不足三十平方米、用泥打的墻、草蓋的頂的茅房里,家里沒有馬桶,屋后面的地上挖個坑當廁所。盡管伯父是五十年代離開蘇州的,但當時在蘇州的生活條件也遠比這里好,這樣的環境我真想象不出伯父是如何來適應的。直到84年,伯父因工作調動到了盱眙縣,重回醫藥公司,單位分給伯父一處住房,從此伯父終于有了自己的磚瓦房,他十分高興地寫信給我們,盛情邀請我們去玩。幾年中,父母、姑媽、妹妹,還有我女兒等都一一去了,回來都說很不錯,唯獨我沒去過,幾次因工作路過也無法去看望,因此心里老是惦記著。
又十幾年過去了,02年終于有了機會,聞名全國的盱眙“龍蝦節”把我留宿在了盱眙。盱眙給我的印象挺不錯的,縣城建在淮河邊,繞著山頭十里長街還頗有點現代化氣息,尤其是淮河邊的綠化空間令人刮目相看,可以和我們的太湖邊相媲美。記得那天晚上9點多,一進房間我就迫不及待地給伯父打電話,沒想到就十來分鐘的功夫伯父伯母、表弟還有小侄兒就趕到了我的住所,雖然我們不久前在蘇州還見過面,但在這里見面心情就完全不同了,我們聊了很多,讓我感到高興的是伯父伯母的精神狀態很好,身體也不錯。
為了能夠明天一早上伯父家,我借著送他們的機會從賓館出來穿過大街一直跟到上山那條臺階下,讓伯父指了家的方位才回住所。
母親描述過伯父的家在山頂上,有院子有菜地,空氣是如何地好,這正是城里人現在向往的生活。從記事起就知道伯父家生活很苦,子女多,收入少,現在子女長大了,又有這樣一個居住環境我從心里為他們高興,所以一直以來有個心愿想去伯父家。一個月前我曾去過盱眙但沒時間去伯父家,只是在縣城的觀景臺上看縣城的全貌,見下面山坡上綠蔭叢中有人家掩隱,想象中伯父的家大概和那模樣差不多,也應該在一個山頭上,長長的臺階在綠色的樹林中一直伸展到山頂,那上面就是伯父的家,獨門獨院,象個山間別墅。四周山坡上的植被不算厚,伯母在山坡上種了很多蔬菜瓜果,院子里的花草芬芳宜人……。
第二天清晨,我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沿著昨晚送伯父走的那條小巷,朝伯父家走去。小巷口擺滿了水果攤,兩邊的建筑與蘇南七十年代的房子差不多,雖是磚瓦結構,大多數是裸墻,即使是水泥粉過,也是十分粗糙,墻面亦因年久失修不時有灰粉脫落。小巷向山坡上伸展,路面是高低不平的碎石路,左邊有一商校已是破破爛爛。看到這環境,我的心已冷了下來,看來伯父家不可能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美……
走到半路忽見伯父伯母迎面而來,他們估計我沒時間到家里來,也就帶了家里的土產上我那兒去了,見到這情形我的心頭涌起一股熱浪,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父母般的愛。
跟著伯父伯母爬上七八十級高高的臺階,來到半山坡上伯父的家。那是兩排類似蘇南七十年代時期造的知青房,前排是附房,后排是主房,共有二十來間十來戶人家。伯父的家在兩排房屋的最東頭,東面的圍墻上開了扇門,進門便是伯父家的.院子,院子約二十來個平方,種了幾棵樹和一些花草。前面兩間一間是伙房,一間放著雜物,伙房里是農村里的那種燒柴的磚砌灶,后面兩間是臥室,因此也可算獨家獨院吧!
伯父比父親大一歲,兩人長得極為相象。坎坷的人生道路并沒有使伯父衰老,相反由于伯父的開朗,使得他的容貌、精力比父親要顯得年輕一點。上次伯父來蘇時知道伯父喜愛寫詩,其中不乏有懷戀姑蘇家鄉和親人的,讀來讓人感到有些傷感。但又覺得正是伯父的這種寄托才使他能夠在異地他鄉隨遇而安!
今天來到伯父的家更讓我感到伯父那種眷戀家鄉之情盡在其中。那不大的院子里種著江南的枇杷樹、桔子樹,還有那幾棵姑蘇小盆景散發著濃濃的鄉情。十來平方的客廳里掛著伯父作的字畫,有《楓橋夜泊》、《天平楓林》等,伯父雖不是書畫家,但能有這樣的雅興也是從小受吳文化的熏陶以及對家鄉的思念,或許更確切的是一種寄托。聽母親說過,前年伯父一家有心遷回蘇州,但畢竟不太容易,酙酌再三,還是放棄了這一念頭。
也許是我與伯父之間的那種親情,在我眼里我看到了伯父那種隨遇而安的心態,至于那簡陋的傢什,陳舊的木窗,沒有空調的房間已顯得不重要了。
和伯父母閑聊了一會,我起身來到屋后的山坡上,啊,好一幅農家菜園小景。桔紅的南瓜花象喇叭,蔥郁的玉米結著梆子,紫角葉、四季豆纏繞在一起難分難舍,幾只母雞悠閑地踱著尖步。轉過身來,對面正是盱眙的“都梁廣場”,高高的山頭林木森森。伯父很高興地告訴我,他每天早上都和伯母上去一次,練練身體。望著對面那昨天剛去過的山頭,看著伯父從內心發出的微笑,我懂了,笑容照例也掛在了我的臉上。
那天記得我是提著伯母給的南瓜、玉米,步履輕盈地走下那七、八十級臺階,當我再回頭看山頭上的伯父家時,只見早晨的太陽把伯父的家照得金亮。
就在我為伯父感到欣慰時,卻傳來了伯父患癌癥的消息。盡管我也在為愛人的病東奔西跑,但我卻放不下伯父的病,也就毫無疑問地承擔了做子女的角色。于是在上海聯系了醫院請專家為他動手術。一個月后,原本走路已困難的伯父日見好轉,他欣喜地作詩道:“咋歲求醫赴外灘,轉身挪步甚艱難。枕邊詞曲無心理,室外囂音入耳煩。幸有白衣施妙術,不容疾病再橫蠻。如今伏案能行筆,還要和它搏幾番。”這讓我寬慰很多。隨后我一有機會,就想法去看看他,每次去伯父總是很高興。
兩年后,病魔最終還是沒有放過這位老人。伯父還是帶著遺憾走了,聽堂弟說,伯父臨走前四個小時還在病床上改他的詩稿。
在盱眙他不是名人,只是都梁詩社的秘書長(還是副的)。我終于沒看到伯父留下寸土片瓦,卻拿到了我父親為他整理的詩稿,那幾十年來發表的、未發表的和來不及發表的記錄著伯父一生牽掛的親人、故鄉、祖國的心聲。
在病危時聽說縣衛生局不肯出面寫生平,堂弟為此奔走。在我看來寫不寫生平已經不重要了,那厚厚的詩稿已足夠讓我們讀的了,親愛的伯父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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