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譯文
人生在世,到這里、又到那里,偶然留下一些痕跡,你覺得像是什么?我看真像隨處亂飛的鴻鵠,偶然在某處的雪地上落一落腳一樣。它在這塊雪地上留下一些爪印,正是偶然的事,因為鴻鵠的飛東飛西根本就沒有一定。老和尚奉閑已經去世,他留下的只有一座藏骨灰的新塔,我們也沒有機會再到那兒去看看當年題過字的破壁了。老和尚的骨灰塔和我們的題壁,是不是同飛鴻在雪地上偶然留下的爪印差不多呢!你還記得當時往澠池的崎嶇旅程嗎?——路又遠,人又疲勞,驢子也累得直叫。
注釋
①子由:蘇軾弟蘇轍字子由。
② 澠池:今河南澠(miǎn)池縣。這首是和蘇轍《懷澠池寄子瞻兄》而作。
③“人生”句:此是和作,蘇軾依蘇轍原作中提到的雪泥引發出人生之感。
④老僧:即指奉閑。據蘇轍原詩自注:“昔與子瞻應舉,過宿縣中寺舍,題老僧奉閑之壁。”
⑤壞壁:指奉閑僧舍。嘉祐三年(1056),蘇軾與蘇轍赴京應舉途中曾寄宿奉賢僧舍并題詩僧壁。
⑥蹇驢:蹇(jiǎn)跛腳。蘇軾自注:“往歲,馬死于二陵(按即崤山,在澠池西),騎驢至澠池。”
蘇轍原的基調是懷舊,因為他十九歲時曾被任命為澠池縣的主簿(由于考中進士,未到任),嘉祐元年和兄軾隨父同往京城應試,又經過這里,有訪僧留題之事。所以在詩里寫道:“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他覺得,這些經歷真是充滿了偶然。如果說與澠池沒有緣份,為何總是與它發生關聯?如果說與澠池有緣份,為何又無法駐足時間稍長些?這就是蘇轍詩中的感慨。而由這些感慨,蘇軾更進一步對人生發表了一段議論。這就是詩的前四句。在蘇軾看來,不僅具體的生活行無定蹤,整個人生也充滿了不可知,就像鴻雁在飛行過程中,偶一駐足雪上,留下印跡,而鴻飛雪化,一切又都不復存在。那么,在冥冥中到底有沒有一種力量在支配著這種行為呢?如果說,人生是由無數個坐標點所組成的,那么,這些坐標點有沒有規律可循?青年蘇軾對人生發出了這樣的疑問和感喟。但是,人生有著不可知性,并不意味著人生是盲目的;過去的東西雖已消逝,但并不意味著它不曾存在。就拿崤山道上,騎著蹇驢,在艱難崎嶇的山路上顛簸的經歷來說,豈不就是一種歷練,一種經驗,一種人生的財富?所以,人生雖然無常,但不應該放棄努力;事物雖多具有偶然性,但不應該放棄對必然性的尋求。事實上,若不經過一番艱難困苦,又怎能考取進士,實現抱負呢?這就是蘇軾:既深究人生底蘊,又充滿樂觀向上,他的整個人生觀在此得到了縮微的展示。
這首詩的理趣主要體現在前四句上,“雪泥鴻爪”也作為一個成語被后世廣泛傳誦。但從寫作手法上來看,也頗有特色。紀昀曾評道:“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之本色。”所謂“唐人舊格”,大致上指崔顥《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作為七律,三、四兩句本該對仗,此卻一意直下,不作講求。蘇軾的“泥上”二句,也可算是對仗,但其文意承上直說,本身也帶有承接關系,所以是“單行入律”。“意境恣逸”的意思,就是不僅字面上飄逸,行文中有氣勢,而且內涵豐富,耐人尋味,不求工而自工。這正是蘇軾的“本色”。
前四句對于人生的經歷,作了一個深刻的比喻,說:人生所經歷過的地方和所經歷過的事情,象什么樣子呢?該是象天上飛翔的鴻雁踩在積雪的地上;這雪地上因那偶然的機會,留下了腳爪的痕跡,可是鴻還得繼續飛行,飛向何方,哪里還去考慮南北東西!因為這個比喻非常生動而且深刻,所以后來便成為“雪泥鴻爪”這個成語,用以比喻往事遺留下來的痕跡。
第三聯寫澠池當年寄宿過的那座佛寺的情況:當時接待咱們的那個老和尚已經死了,按傳統習慣,他的尸體經過火化,骨灰已安放到新造的那座小塔里面去了;當時在上面題詩的那堵墻壁已經壞了,因此不能再見到舊時題詩的墨跡了。就是說,多少年過去了,人變了,和尚死了,物變了,寺壁壞了,世間已經歷了滄海桑田的變化。當年在雪泥上留下的鴻爪,象是雪化了,這些爪印也不見了。言外頗有為人生的短促嘆息和對自己漂泊不定的感傷。
最后兩句,作者自己加了個注腳:“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是說:當年要去赴考時,我騎的馬在澠池西邊的二陵(今河南崤山)就死了,沒法子,只好騎著小毛驢到澠池。所以詩中說:你還記得嗎?當時我騎著小毛驢在那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行走,路是那么遙遠,人是那么疲乏,那瘦弱的小毛驢也累得叫個不停。詩人撫今追昔,抒發了對人生的深深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