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五十五 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常殺人,從良匿。
後十年,陳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馀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遇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及沛公之薛,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與韓王將千馀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復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馀城,擊破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峣下軍,良說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愿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啗秦將。”秦將果畔,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逐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愿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奈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奈何?”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後解,語在項羽事中。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襃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兵北擊齊。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良亡,間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臣,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愿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語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強,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而壁固陵,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鬥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馀人,其馀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免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歲馀。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筴,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馀人何益。”呂澤強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強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強。’”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強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愿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強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馀,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馬邑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辟穀,道引輕身。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強聽而食。
後八年卒,謚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每上冢伏臘,祠黃石。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國除。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筴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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