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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史》卷八十 列傳第七十
賊臣
賊侯景熊曇朗周迪留異陳寶應
侯景字萬景,魏之懷朔鎮人也。少而不羈,爲鎮功曹史。魏末北方大亂,乃事邊將尒朱榮,甚見器重。初學兵法于榮部將慕容紹宗,未幾紹宗每詢問焉。后以軍功爲定州刺史。始魏相高歡微時,與景甚相友好,及歡誅尒朱氏,景以衆降,仍爲歡用。稍至吏部尚書,非其好也。每獨曰:「何當離此反故紙邪。」尋封濮陽郡公。
歡之敗于沙苑,景謂歡曰:「宇文泰恃于戰勝,今必致怠,請以數千勁騎至關中取之。」歡以告其妃婁氏,曰:「彼若得泰,亦將不歸。得泰失景,于事奚益。」歡乃止。后爲河南道大行臺,位司徒。又言于歡曰:「恨不得泰。請兵三萬,橫行天下;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以作太平寺主。」歡壯其言,使擁兵十萬,專制河南,仗任若己之半體。
景右足短,弓馬非其長,所在唯以智謀。時歡部將高昂、彭樂皆雄勇冠時,唯景常輕之,言「似豕突爾,勢何所至」。及將鎮河南,請于歡曰:「今握兵在遠,奸人易生詐僞,大王若賜以書,請異于他者。」許之。每與景書,別加微點,雖子弟弗之知。
及歡疾篤,其世子澄矯書召之。景知僞,懼禍,因用王偉計,乃乙太清元年二月遣其行臺郎中丁和上表求降。帝召群臣議之,尚書仆射謝舉等皆議納景非便,武帝不從。初,帝以是歲正月乙卯于善言殿讀佛經,因謂左右黃慧弼曰:「我昨夢天下太平,爾其識之。」及和至,校景實以正月乙卯日定計,帝由是納之。于是封景河南王、大將軍、使持節、董督河南南北諸軍事、大行臺,承制如鄧禹故事。
高澄嗣事爲勃海王,遣其將慕容紹宗圍景于長社。景急,乃求割魯陽、長社、東荊、北兗請救于西魏,魏遣五城王元慶等率兵救之,紹宗乃退。景復請兵于司州刺史羊鴉仁,鴉仁遣長史鄧鴻率兵至汝水,元慶軍夜遁,鴉仁乃據懸瓠。
時景將蔡道遵北歸,言景有悔過志。高澄以爲信然,乃以書喻景,若還,許以豫州刺史終其身,所部文武更不追攝,闔門無恙,并還寵妻愛子。景報書不從。澄知景無歸志,乃遣軍相繼討景。
帝聞鴉仁已據懸瓠,遂命群帥指授方略,大舉攻東魏,以貞陽侯蕭明爲都督。明軍敗見俘。紹宗攻潼州,刺史郭鳳棄城走。景乃遣其行臺左丞王偉、左戶郎中王則詣闕獻策,請元氏子弟立爲魏主。詔遣太子舍人元貞爲咸陽王,須度江許即位,以乘輿之副資給之。
高澄又遣慕容紹宗追景,景退保渦陽,使謂紹宗曰:「欲送客邪?將定雄雌邪?」紹宗曰:「將決戰。」遂順風以陣。景閉壘,頃之乃出。紹宗曰:「景多詭,好乘人背。」使備之,果如其言。景命戰士皆被短甲短刀,但低視斫人脛馬足,遂敗紹宗軍。裨將斛律光尤之,紹宗曰:「吾戰多矣,未見此賊之難也。爾其當之。」光被甲將出,紹宗戒之曰:「勿度渦水。」既而又爲景敗。紹宗謂曰:「定何如也。」相持連月,景食盡,誑其衆以爲家口并見殺。衆皆信之。紹宗遙謂曰:「爾等家并完。」乃被發向北斗以誓之。景士卒并北人,不樂南度,其將暴顯等各率所部降紹宗。景軍潰散,喪甲士四萬人,馬四千匹,輜重萬馀兩。乃與腹心數騎自硤石濟淮,稍收散卒,得馬步八百人。南過小城,人登陴詬之曰:「跛腳奴何爲邪!」景怒,破城殺言者而去。晝夜兼行,追軍不敢逼。使謂紹宗曰:「景若就禽,公復何用?」紹宗乃縱之。
既而莫適所歸,馬頭戍主劉神茂者,爲韋黯所不容,因是踣馬乃馳謂景曰:「壽陽去此不遠,城池險固,韋黯是監州耳。王若次近郊,必郊迎,因而執之,可以集事。得城之后,徐以啓聞,朝廷喜王南歸,必不責也。」景執其手曰:「天教也。」及至,而黯授甲登陴。景謂神茂曰:「事不諧矣。」對曰:「黯懦而寡智,可說下也。」乃遣豫州司馬徐思玉夜入說之,黯乃開門納景。景執黯,數將斬之,久而見釋。乃遣于子悅馳以敗聞,自求貶削。優詔不許。復求資給,即授南豫州刺史,本官如故。
帝以景兵新破,未忍移易,故以鄱陽王范爲合州刺史,即鎮合肥。魏人攻懸瓠,懸瓠糧少,羊鴉仁去懸瓠歸義陽。
魏人入懸瓠,更求和親,帝召公卿謀之。張綰、朱異咸請許之。景聞未之信,乃僞作鄴人書,求以貞陽侯換景。帝將許之。舍人傅岐曰:「侯景以窮歸義,棄之不祥。且百戰之馀,寧肯束手受縶。」謝舉、朱異曰:「景奔敗之將,一使之力耳。」帝從之,復書曰:「貞陽旦至,侯景夕反。」景謂左右曰:「我知吳兒老公薄心腸。」又請娶于王、謝,帝曰:「王、謝門高非偶,可于朱、張以下訪之。」景恚曰:「會將吳兒女以配奴。」王偉曰:「今坐聽亦死,舉大事亦死,王其圖之。」于是遂懷反計。屬城居人,悉占募爲軍士。輒停責市估及田租,百姓子女悉以配將士。又啓求錦萬疋爲軍人袍,中領軍朱異議以御府錦署止充頒賞,不容以供邊用,請送青布以給之。又以臺所給仗多不能精,啓請東冶鍛工欲更營造,敕并給之。景自渦陽敗后,多所徵求,朝廷含弘,未嘗拒絕。
是時貞陽侯明遣使還梁,述魏人請追前好,許放之還。武帝覽之流涕,乃報明啓當別遣行人。帝亦欲息兵,乃與魏和通。景聞之懼,馳啓固諫,帝不從。爾后表疏跋扈,言辭不遜。又聞遣伏挺、徐陵使魏,不知所爲。
元貞知景異志,累啓還朝。景謂曰:「將定江南,何不少忍。」貞益懼,奔還建鄴,具以事聞。景又招司州刺史羊鴉仁同逆,鴉仁錄送其使。時鄱陽王范鎮合肥,及鴉仁俱累啓稱景有異志。朱異曰:「侯景數百叛虜,何能爲役。」并抑不奏聞,景所以奸謀益果。乃上言曰:「高澄狡猾,寧可全信。陛下納其詭語,求與連和,臣亦竊所笑也。臣行年四十有六,未聞江左有佞邪之臣,一旦入朝,乃致囂讟,寧堪粉骨,投命讎門。請乞江西一境,受臣控督;如其不許,即領甲臨江,上向閩、越。非唯朝廷自恥,亦是三公旰食。」帝使朱異宣語答景使曰:「譬如貧家畜十客五客,尚能得意,朕唯有一客,致有忿言,亦是朕之失也。」景又知臨賀王正德怨望朝廷,密令要結。正德許爲內啓。
二年八月,景遂發兵反,于豫州城內集其將帥,登壇歃血。是日地大震。于是以誅中領軍朱異、少府卿徐驎、太子左率陸驗、制局監周石珍爲辭,以爲奸臣亂政,請帶甲入朝。先攻馬頭、木柵,執太守劉神茂、戍主曹璆等。武帝聞之,笑曰:「是何能爲,吾以折棰笞之。」乃敕:斬景者不問南北人同賞封二千戶兼一州刺史;其人主帥欲還北不須州者,賞以絹布二萬,以禮發遣。于是詔合州刺史鄱陽王范爲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正表爲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禮爲西道都督,通直散騎常侍裴之高爲東道都督,同討景,濟自歷陽。又令侍中、開府儀同三司邵陵王綸持節,董督衆軍。
景聞之,謀于王偉。偉曰:「莫若直掩揚都,臨賀反其內,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聞拙速,不聞工遲,令今便須進路,不然邵陵及人。」九月,景發壽春,聲云游獵,人不覺也。留僞中軍大都督王貴顯守壽春城,出軍僞向合肥,遂襲譙州。助防董紹先降之,執刺史豐城侯泰。武帝聞之,遣太子家令王質率兵三千巡江遏防。景進攻歷陽太守莊鐵,鐵遣弟均夜斫景營,戰沒。鐵母愛其子,勸鐵降。景拜其母,鐵乃勸景曰:「急則應機,緩必致禍。」景乃使鐵爲導。
是時鎮戍相次啓聞,朱異尚曰:「景必無度江志。」蕭正德先遣大船數十艘僞稱載荻,實擬濟景。景至江將度,慮王質爲梗,俄而質被追爲丹陽尹,無故自退。景聞未之信,乃密遣覘之,謂使者:「質若退,折江東樹枝爲驗。」覘人如言而返。景大喜曰:「吾事辦矣。」乃自采石濟,馬數百匹,兵八千人,都下弗之覺。
景出,分襲姑孰,執淮南太守文成侯寧,遂至慈湖。南津校尉江子一奔還建鄴。皇太子見事急,入面啓武帝曰:「請以事垂付,愿不勞圣心。」帝曰:「此自汝事,何更問爲。」太子仍停中書省指授,內外擾亂相劫不復通。于是詔以揚州刺史宣城王大器爲都督內外諸軍事,都官尚書羊侃爲軍師將軍以副焉。遣南浦侯推守東府城,西豐公大春守石頭,輕車長史謝禧守白下。
既而景至朱雀航,遣徐思玉入啓,乞帶甲入朝,除君側之惡,請遣了事舍人出相領解,實欲觀城中虛實。帝遣中書舍人賀季、主書郭寶亮隨思玉往勞之于板橋。景北面受敕,季曰:「今者之舉,何以爲名?」景曰:「欲爲帝也。」王偉進曰:「朱異、徐驎諂黷亂政,欲除奸臣耳。」景既出惡言,留季不遣,寶亮還宮。
先是,大同中童謠曰:「青絲白馬壽陽來。」景渦陽之敗,求錦,朝廷所給青布,及是皆用爲袍,采色尚青。景乘白馬,青絲爲轡,欲以應謠。蕭正德先屯丹陽郡,至是率所部與景合。建康令庾信率兵千馀人屯航北,及景至徹航,始除一舶,見賊軍皆著鐵面,遂棄軍走。南塘游軍復閉航度景。皇太子以所乘馬授王質,配精兵三千,使援庾信。質至領軍府與賊遇,未陣便奔。景乘勝至闕下。西豐公大春棄石頭城走,景遣其儀同于子悅據之。謝禧亦棄白下城走。
景遣百道攻城,縱火燒大司馬、東西華諸門。城中倉卒未有備,乃鑿門樓,下水沃火,久之方滅。賊又斫東掖門將入,羊侃鑿門扇刺殺數人,賊乃退。又登東宮墻射城內。至夜,簡文募人出燒東宮臺殿遂盡,所聚圖籍數百廚,一皆灰燼。先是簡文夢有人畫作秦始皇,云「此人復焚書」,至是而驗。景又燒城西馬廄、士林館、太府寺。明日,景又作木驢數百攻城,城上擲以石,并皆碎破。賊又作尖頂木驢,狀似槥,石不能破。乃作雉尾炬,灌以膏蠟,叢下焚之。
賊既不克,士卒死者甚多,乃止攻,筑長圍以絕內外。又啓求誅朱異、陸驗、徐驎、周石珍等,城內亦射賞格出外,有能斬景首,授以景位,并錢一億萬,布絹各萬疋,女樂二部。莊鐵乃奔歷陽,紿言景已梟首。景城守郭駱懼,棄城走壽陽。鐵得入城,遂奔尋陽。
十一月,景立蕭正德爲帝,即僞位,居于儀賢堂,改年曰正平。初童謠有「正平」之言,故立號以應之。識者以爲正德卒當平殄也。景自爲相國、天柱將軍,正德以女妻之。景又攻東府城,設百尺樓車,鈎城堞盡落。城陷,景使其儀同盧暉略率數千人持長刀夾城門,悉驅城內文武裸身而出,使交兵殺之,死者三千余人。南浦侯推是日遇害。景使正德子見理及暉略守東府城。
初,景至都,便唱云「武帝已晏駕」。雖城內亦以爲然。簡文慮人情有變,乃請上輿駕巡城。上將登城,陸驗諫曰:「陛下萬乘之重,豈可輕脫。」因泣下。帝深感其言,乃幸大司馬門。城上聞蹕聲皆鼓噪,軍人莫不屑涕,百姓乃安。
景又于城東西各起土山以臨城,城內亦作兩山以應之,簡文以下皆親畚鍤。初,景至便望克定建鄴,號令甚明,不犯百姓。既攻不下,人心離沮,又恐援軍總集,衆必潰散,乃縱兵殺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子女妻妾,悉入軍營。又募北人先爲奴者,并令自拔,賞以不次。朱異家黥奴乃與其儕踰城投賊,景以爲儀同,使至闕下以誘城內,乘馬披錦袍詬曰:「朱異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領軍。我始事侯王,已爲儀同。」于是奴僮競出,盡皆得志。
景食石頭常平倉既盡,便掠居人,爾后米一升七八萬錢,人相食,有食其子者。又筑土山,不限貴賤,晝夜不息,亂加驅棰,疲羸者因殺以填山,號哭之聲動天地。百姓不敢藏隱,并出從之,旬日間衆至數萬。
景儀同范桃棒密貪重賞,求以甲士二千人來降,以景首應購,遣文德主帥前白馬游軍主陳昕夜踰城入,密啓言狀。簡文以啓上,上大悅,使報桃棒,事定許封河南王,鐫銀券以與之。簡文恐其詐,猶豫不決。上怒曰:「受降常理,何忽致疑。」朱異、傅岐同請納之。簡文曰:「吾即堅城自守,所望外援,外援若至,賊豈足平。今若開門以納桃棒,桃棒之意尚且難知,一旦傾危,悔無及矣。」桃棒又曰:「今止將所領五百馀人,若至城門,自皆脫甲。乞朝廷賜容。事濟之時,保禽侯景。」簡文見其言愈疑之。朱異以手捶胸曰:「今年社稷去矣。」俄而桃棒軍人魯伯和告景,并烹之。
至是,邵陵王綸率西豐公大春、新淦公大成、永安侯確、南安鄉侯駿、前譙州刺史趙伯超、武州刺史蕭弄璋、步兵校尉尹思合等馬步三萬,發自京口,直據鍾山。景黨大駭,咸欲逃散,分遣萬余人拒戰。綸大敗之于愛敬寺下。
景初聞綸至,懼形于色,及敗軍還,尤言其盛,愈恐,命具舟石頭將北濟。任約曰:「去鄉萬里,走欲何之?戰若不捷,君臣同死。草間乞活,約所不爲。」景乃留宋子仙守壁,自將銳卒拒綸,陣于覆舟山北,與綸相持。會暮,景退還,南安侯駿率數十騎挑之。景回軍,駿退。時趙伯超陣于玄武湖北,見駿退,仍率軍前走。衆軍因亂,遂敗績。綸奔京口。賊執西豐公大春、綸司馬莊丘慧達、南合將軍胡子約、廣陵令霍雋等來送城下,逼令云:「已禽邵陵王。」霍雋獨云:「王小失利,已全軍還京口,城中但堅守,援軍尋至。」語未卒,賊以刀傷其口,景義而釋焉。正德乃收而害之。是日,鄱陽世子嗣、裴之高至后渚,結營于蔡洲。景分軍屯南岸。
十二月,景造諸攻具及飛樓、橦車、登城車、鈎堞車、階道車、火車,并高數丈,車至二十輪,陳于闕前,百道攻城。以火車焚城東南隅大樓,因火勢以攻城。城上縱火,悉焚其攻具,賊乃退。是時,景土山成,城內土山亦成。乙太府卿韋黯守西土山,左衛將軍柳津守東土山。山起芙蓉層樓,高四丈,飾以錦罽,捍以烏笙,山峰相近。募敢死士,厚衣袍鎧,名曰「僧騰客」,配二山,交矟以戰。鼓叫沸騰,昏旦不息。土山攻戰既苦,人不堪命,柳津命作地道,毀外山,擲雉尾炬燒其櫓堞。外山崩,壓賊且盡。賊又作蝦蟆車,運土石填塹,戰士升之樓車,四面并至。城內飛石碎其車,賊死積于城下。賊又掘城東南角,城內作迂城形如卻月以捍之,賊乃退。
材官將軍宋嶷降賊,因爲立計,引玄武湖水灌臺城,闕前御街并爲洪波矣。又燒南岸居人營寺,莫不咸盡。司州刺史柳仲禮、衡州刺史韋粲、南陵太守陳文徹、宣猛將軍李孝欽等皆來赴援;鄱陽世子嗣、裴之高又濟江。柳仲禮營朱雀航南,裴之高營南苑,韋粲營青塘,陳文徹、李孝欽屯丹陽郡,鄱陽世子嗣營小航南,并緣淮造柵。及旦,景方覺,乃登禪靈寺門樓以望之。見韋粲營壘未合,度兵擊之,粲敗,景斬粲首徇城下。柳仲禮聞粲敗,不遑貫甲,與數十人赴之。遇賊,斬首數百,仍投水死者千余人。仲禮深入,馬陷泥,亦被重創。自是賊不敢濟岸。
邵陵王綸又與臨城公大連等自東道集于南岸;荊州刺史湘東王繹遣世子方等、兼司馬吳曄、天門太守樊文皎赴援,營于湘子岸前;高州刺史李遷仕、前司州刺史羊鴉仁又率兵繼至。既而鄱陽世子嗣、永安侯確、羊鴉仁、李遷仕、樊文皎率衆度淮,攻破賊東府城前柵,遂營于青溪水東。景遣其儀同宋子仙緣水西立柵以相拒。景食稍盡,人相食者十五六。
初,援兵至北岸,衆號百萬。百姓扶老攜幼以候王師,才過淮,便競剝掠,征責金銀,列營而立,互相疑貳。邵陵王綸、柳仲禮甚于讎敵,臨城公大連、永安侯確逾于水火,無有斗心。賊黨有欲自拔者,聞之咸止。
賊之始至,城中才得固守,平蕩之事,期望援軍。既而中外斷絕,有羊車兒獻計,作紙鴉系以長繩,藏敕于中。簡文出太極殿前,因西北風而放,冀得書達。群賊駭之,謂是厭勝之術,又射下之,其危急如此。是時城中圍逼既久,膝味頓絕,簡文上廚,僅有一肉之膳。軍士煮弩熏鼠捕雀食之。殿堂舊多鴿群聚,至是殲焉。初,宮門之閉,公卿以食爲念,男女貴賤并出負米,得四十萬斛,收諸府藏錢帛五十億萬,并聚德陽堂,魚鹽樵采所取蓋寡。至是乃壞尚書省爲薪,撤薦銼以飼馬,盡又食飰焉。御甘露廚有干苔,味酸咸,分給戰士。軍人屠馬于殿省間鬻之,雜以人肉,食者必病。賊又置毒于水竇,于是稍行腫滿之疾,城中疫死者太半。初,景之未度江,魏人遣檄,極言景反復猜忍,又言帝飾智驚愚,將爲景欺。至是禍敗之狀,皆如所陳,南人咸以爲讖。
時景軍亦饑,不能復戰。東城有積粟,其路爲援軍所斷,且聞湘東王下荊州兵。彭城劉邈乃說景曰:「大軍頓兵已久,攻城不拔,今衆軍云集,未易可破。如聞軍糧不支一月,運漕路絕,野無所掠,嬰兒掌上,信在于今。未若乞和,全師而反。」景乃與王偉計,遣任約至城北拜表僞降,以河南自效。帝曰:「吾有死而已,寧有是議。且賊兇逆多詐,此言云何可信。」既而城中日蹙,簡文乃請武帝曰:「侯景圍逼,既無勤王之師,今欲許和,更思后計。」帝大怒曰:「和不如死。」簡文曰:「城下之盟,乃是深恥;白刃交前,流矢不顧。」上遲回久之,曰:「爾自圖之,無令取笑千載。」乃聽焉。
景請割江右四州地,并求宣城王大器出送,然后解圍濟江。仍許遣其儀同于子悅、左丞王偉入城爲質。中領軍傅岐議以宣城王嫡嗣之重,有輕言者請劍斬之。乃請石城公大款出送,詔許焉。遂于西華門外設壇,遣尚書仆射王克、兼侍中上甲鄉侯韶、兼散騎常侍蕭瑳與于子悅、王偉等登壇共盟。右衛將軍柳津出西華門下,景出其柵門,與津遙相對,刑牲歃血。
南兗州刺史南康嗣王會理、前青冀二州刺史湘潭侯退、西昌侯世子彧率衆三萬至于馬卬洲,景慮北軍自白下而上,斷其江路,請悉勒聚南岸。敕乃遣北軍并進江潭苑。景又啓稱:「永安侯、趙威方頻隔柵詬臣,云'天子自與爾盟,我終當逐汝'。乞召入城,即進發。」敕并召之。景遂運東城米于石頭,食乃足。又啓云:「西岸信至,高澄已得壽春、鍾離,便無處安足,權借廣陵、譙州,須征得壽春、鍾離,即以奉還朝廷。」
時荊州刺史湘東王繹師于武成,河東王譽次巴陵,前信州刺史桂陽王慥頓江津,并未之進。既而有敕班師,湘東王欲旋。中記室參軍蕭賁曰:「景以人臣舉兵向闕,今若放兵,未及度江,童子能斬之,必不爲也。大王以十萬之師,未見賊而退,若何!」湘東王不悅。賁,骨鯁士也,每恨湘東不入援。嘗與王雙六,食子未下,賁曰:「殿下都無下意。」王深爲憾,遂因事害之。
景既知援軍號令不一,終無勤王之效,又聞城中死疾轉多,當有應之者。既卻湘東王等兵,又得東城之米,王偉且說景曰:「王以人臣舉兵背叛,圍守宮闕,已盈十旬。逼辱妃主,陵穢宗廟,今日持此,何處容身?愿且觀變。」景然之,乃表陳武帝十失。三年三月丙辰朔,城內于太極殿前設壇,使兼太宰、尚書仆射王克等告天地神只,以景違盟,舉烽鼓噪。初,城圍之日,男女十余萬,貫甲者三萬,至是疾疫且盡,守埤者止二三千人,并悉羸懦。橫尸滿路,無人埋瘞,臭氣熏數里,爛汁滿溝洫。于是羊鴉仁、柳仲禮、鄱陽世子嗣進軍于東府城北。柵壘未立,爲景將宋子仙所敗,送首級于闕下。景又遣于子悅乞和,城內遣御史中丞沈浚至景所。景無去意,浚因責之,景大怒,即決石闕前水,百道攻城,晝夜不息。
丁卯,邵陵王世子堅帳內白曇朗、董勛華于城西北樓納賊。五鼓,賊四面飛梯,衆悉上。永安侯確與其兄堅力戰不能卻,乃還見文德殿言狀。須臾,景乃先使王偉、儀同陳慶入殿陳謝曰:「臣既與高氏有隙,所以歸投,每啓不蒙爲奏,所以入朝。而奸佞懼誅,深見推拒,連兵多日,罪合萬誅。」武帝曰:「景今何在?可召來。」景入朝,以甲士五百人自衛,帶劍升殿。拜訖,帝神色不變,使引向三公榻坐,謂曰:「卿在戎日久,無乃爲勞。」景默然。又問:「卿何州人?而來至此。」又不對。其從者任約代對。又問:「初度江有幾人?」景曰:「千人,」「圍臺城有幾人?」曰:「十萬。」「今有幾人?」曰:「率土之內,莫非己有。」帝俛首不言。景出,謂其廂公王僧貴曰:「吾常據鞍對敵,矢刃交下,而意了無怖。今見蕭公,使人自懾,豈非天威難犯。吾不可以再見之。」出見簡文于永福省,簡文坐與相見,亦無懼色。
初,簡文寒夕詩云:「雪花無有蔕,冰鏡不安臺。」又詠月云:「飛輪了無轍,明鏡不安臺。」后人以爲詩讖,謂無蔕者,是無帝。不安臺者,臺城不安。輪無轍者,以邵陵名綸,空有赴援名也。
既而景屯兵西州,使僞儀同陳慶以甲防太極殿,悉鹵掠乘輿服玩、后宮嬪妾,收王侯朝士送永福省,撤二宮侍衛。使王偉守武德殿,于子悅屯太極東堂,矯詔大赦,自爲大都督、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其侍中、使持節、大丞相、王如故。
先是,城中積尸不暇埋瘞,又有已死未斂,或將死未絕,景悉令聚而焚之,臭氣聞十馀里。尚書外兵郎鮑正疾篤,賊曳出焚之,宛轉火中,久而方絕。景又矯詔征鎮牧守各復本位,于是諸軍并散。降蕭正德爲侍中、大司馬,百官皆復其職。
帝雖外跡不屈,而意猶忿憤,景欲以宋子仙爲司空,帝曰:「調和陰陽,豈在此物。」景又請以文德主帥鄧仲爲城門校尉,帝曰:「不置此官。」簡文重入奏,帝怒曰:「誰令汝來!」景聞亦不敢逼。后每徵求,多不稱旨,至于御膳亦被裁抑。遂懷憂憤。五月,感疾餒,崩于文德殿。景秘不發喪,權殯于昭陽殿,自外文武咸莫之知。二十馀日,然后升梓宮于太極前殿,迎簡文即位。及葬修陵,使衛士以大釘于要地釘之,欲令后世絕滅。矯詔赦北人爲奴婢者,冀收其力用焉。時東揚州刺史臨城公大連據州,吳興太守張嵊據郡,自南陵以上并各據守。景制命所行,唯吳郡以西、南陵以北而已。
六月,景乃殺蕭正德于永福省,封元羅爲西秦王,元景襲爲陳留王,諸元子弟封王者十馀人。以柳仲禮爲使持節、大都督,隸大丞相,參戎事。
十一月,百濟使至,見城邑丘墟,于端門外號泣,行路見者莫不灑泣。景聞大怒,收小莊嚴寺,禁不聽出入。大寶元年正月,景矯詔自加班劍四十人,給前后部羽葆、鼓吹,置左右長史、從事中郎四人。三月甲申,景請簡文禊宴于樂游苑,帳飲三日。其逆黨咸以妻子自隨,皇太子以下,并令馬射,箭中者賞以金錢。翌日向晨,簡文還宮。景拜伏苦請,簡文不從。及發,景即與溧陽主共據御床南面并坐,群臣文武列坐侍宴。
四月辛卯,景又召簡文幸西州,簡文御素輦,侍衛四百余人。景衆數千浴鐵翼衛。簡文至西州,景等逆拜。上冠下屋白紗帽,服白布裙襦。景服紫紬褶,上加金帶,與其僞儀同陳慶、索超世等西向坐。溧陽主與其母范淑妃東向坐。上聞絲竹,凄然下泣。景起謝曰:「陛下何不樂?」上爲笑曰:「丞相言索超世聞此以爲何聲?」景曰:「臣且不知,豈獨超世。」上乃命景起舞,景即下席應弦而歌。上顧命淑妃,淑妃固辭乃止。景又上禮,遂逼上起舞。酒闌坐散,上抱景于床曰:「我念丞相。」景曰:「陛下如不念臣,臣何至此。」上索筌蹄,曰:「我爲公講。」命景離席,使其唱經。景問超世何經最小,超世曰:「唯觀世音小。」景即唱「爾時無盡意菩薩」。上大笑,夜乃罷。
時江南大饑,江、揚彌甚,旱蝗相系,年谷不登,百姓流亡,死者涂地。父子攜手共入江湖,或弟兄相要俱緣山岳。芰實荇花,所在皆罄,草根木葉,爲之凋殘。雖假命須臾,亦終死山澤。其絕粒久者,鳥面鵠形,俯伏床帷,不出戶牖者,莫不衣羅綺,懷金玉,交相枕藉,待命聽終。于是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而景虐于用刑,酷忍無道,于石頭立大舂碓,有犯法者搗殺之。東陽人李瞻起兵,爲賊所執,送詣建鄴。景先出之市中,斷其手足,刻析心腹,破出肝腸。瞻正色整容,言笑自若,見其膽者乃如升焉。又禁人偶語,不許大酺,有犯則刑及外族。其官人任兼閫外者位必行臺,入附兇徒者并稱開府,其親寄隆重則號曰左右廂公,勇力兼人名爲庫真部督。
七月,景又矯詔自進位相國,封泰山等二十郡爲漢王。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依漢蕭何故事。十月,景又矯詔自加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以詔文呈簡文。簡文大驚曰:「將軍乃有宇宙之號乎?」初,武帝既崩,景立簡文,升重云殿禮佛爲盟曰:「臣乞自今兩無疑貳,臣固不負陛下,陛下亦不得負臣。」及南康王會理之事,景稍猜懼,謂簡文欲謀之。王偉因構扇,遂懷逆謀矣。
二年正月,景以王克爲太宰,宋子仙爲太保,元羅爲太傅,郭元建爲太尉,張化仁爲司徒,任約爲司空,于慶爲太師,紇奚斤爲太子太傅,時靈護爲太子太保,王偉爲尚書左仆射,索超世爲右仆射。于大航跨水筑城,名曰捍國。
四月,景遣宋子仙襲陷郢州刺史方諸。景乘勝西上,號二十萬,聯旗千里,江左以來,水軍之盛未有也。元帝聞之,謂御史中丞宗懔曰:「賊若分守巴陵,鼓行西上,荊、郢殆危,此上策也。身頓長沙,徇地零、桂,運糧以至洞庭,湘、郢非吾有,此中策也。擁衆江口,連攻巴陵,銳氣盡于堅城,士卒饑于半菽,此下策也。吾安枕而臥,無所多憂。」及次巴陵,王僧辯沈船臥鼓,若將已遁。景遂圍城。元帝遣平北將軍胡僧佑與居士陸法和大破之,禽其將任約,景乃夜遁還都。左右有泣者,景命斬之。王僧辯乃東下,自是衆軍所至皆捷。先是,景每出師,戒諸將曰:「若破城邑,凈殺卻,使天下知吾威名。」故諸將以殺人爲戲笑,百姓雖死不從之。
是月,景乃廢簡文,幽于永福省,迎豫章王棟即皇帝位,升太極前殿,大赦,改元爲天正元年。有回風自永福省吹其文物皆倒折,見者莫不驚駭。初,景既平建鄴,便有篡奪志,以四方須定,故未自立。既而巴陵失律,江、郢喪師,猛將外殲,雄心內沮,便欲速僭大號。又王偉云:「自古移鼎必須廢立。」故景從之。其太尉郭元建聞之,自秦郡馳還諫曰:「主上仁明,何得廢之?」景曰:「王偉勸吾。」元建固陳不可,景意遂回,欲復帝位,以棟爲太孫。王偉固執不可,乃禪位于棟。景以哀太子妃賜郭元建,元建曰:「豈有皇太子妃而降爲人妾。」竟不與相見。景司空劉神茂、儀同尹思合、劉歸義、王曄、桑干王元頵等據東陽歸順。
十一月,景矯蕭棟詔,自加九錫,漢國置丞相以下百官,陳備物于庭。忽有鳥似山鵲翔于景冊書上,赤足丹觜,都下左右所無。賊徒悉駭,競射之,不能中。景又矯棟詔,追崇其祖爲大將軍,父爲大丞相,自加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云罕,樂舞八佾,鍾虡宮懸之樂,一如舊儀。尋又矯蕭棟詔禪位,使僞太宰王克奉璽紱于己。先夕,景宿大莊嚴寺,即南郊,柴燎于天,升壇受禪,大風拔木,旗蓋盡偃,文物并失舊儀。既唱警蹕,識者以爲名景而言警蹕,非久祥也。景聞惡之,改爲備蹕。人又曰,備于此便畢矣。有司乃奏改云永蹕。乃以廣柳車載鼓吹,橐駝負犧牲,輦上置垂腳坐焉。景所帶劍水精摽無故墮落,手自拾取,甚惡之。將登壇,有兔自前而走,俄失所在。又白虹貫日三重,日青無色。還將登太極殿,丑徒數萬同共吹唇唱吼而上。及升御床,床腳自陷。大赦,改元爲太始元年。方饗群臣,中會而起,觸扆墜地。封蕭棟爲淮陰王,幽之。改梁律爲漢律,改左戶尚書爲殿中尚書,五兵尚書爲七兵尚書,直殿主帥爲直寢。
景三公之官,動置十數,儀同尤多。或匹馬孤行,自執羈絏。以宋子仙、郭元建、張化仁、任約爲佐命元功,并加三公之位;王偉、索超世爲謀主;于子悅、彭雋主擊斷;陳慶、呂季略、盧暉略、于和、史安和爲爪牙:斯皆尤毒于百姓者。其余王伯丑、任延和等復有數十人。梁人而爲景用者,則故將軍趙伯超、前制局監姬石珍、內監嚴亶、邵陵王記室伏知命,此四人盡心竭力者。若太宰王克、太傅元羅、侍中殷不害、太常姬弘正等雖官尊,止從人望,非腹心任也。景祖名乙羽周,及篡以周爲廟諱,故改周弘正、石珍姓姬焉。
王偉請立七廟,景曰:「何謂七廟?」偉曰:「天子祭七世祖考,故置七廟。」并請七世諱,敕太常具祭祀之禮。景曰:「前世吾不復憶,唯阿爺名摽,且在朔州,伊那得來噉是。」衆聞咸笑之。景黨有知景祖名乙羽周者,自外悉是王偉制其名位。以漢司徒侯霸爲始祖,晉征士侯瑾爲七世祖。于是推尊其祖周爲大丞相,父摽爲元皇帝。
于時景修飾臺城及朱雀、宣陽等門,童謠曰:「的脰烏,拂朱雀,還與吳。」又曰:「脫青袍,著芒屩,荊州天子挺應著。」時都下王侯庶姓五等廟樹,咸見殘毀,唯文宣太后廟四周柏樹獨郁茂。及景篡,修南郊路,僞都官尚書呂季略說景令伐此樹以立三橋。始斫南面十馀株,再宿悉枿生,便長數尺。時既冬月,翠茂若春。賊乃大驚惡之,使悉斫殺。識者以爲昔僵柳起于上林,乃表漢宣之興,今廟樹重青,必彰陜西之瑞。又景床東邊香爐無故墮地,景呼東西南北皆謂爲廂,景曰:「此東廂香爐那忽下地。」議者以爲湘東軍下之征。
十二月,謝答仁、李慶等軍至建德,攻元頵、李占柵,大破之。執頵、占送京口,截其手足徇之,經日乃死。
景二年,謝答仁攻東陽,劉神茂降,以送建康,景爲大銼碓,先進其腳,寸寸斬之,至頭方止。使衆觀之以示威。
王僧辯軍至蕪湖,城主宵遁。侯子鑒率步騎萬馀人度州,并引水軍俱進。僧辯逆擊,大破之。景聞之大懼涕下,覆面引衾臥,良久方起,嘆曰:「咄叱!咄叱!誤殺乃公。」
初,景之爲丞相,居于西州,將率謀臣,朝必集行列門外,謂之牙門。以次引進,賚以酒食,言笑談論,善惡必同。及篡,恒坐內不出,舊將稀見面,咸有怨心。至是登烽火樓望西師,看一人以爲十人,大懼。僧辯及諸將遂于石頭城西步上,連營立柵,至于落星墩。景大恐,遣掘王僧辯父墓,剖棺焚其尸。王僧辯等進營于石頭城北,景列陣挑戰,僧辯大破之。
景既退敗,不敢入宮,斂其散兵屯于闕下,遂將逃。王偉按劍攬轡諫曰:「自古豈有叛天子;今宮中衛士尚足一戰,寧可便走。」景曰:「我在北打賀拔勝,敗葛榮,揚名河朔,與高王一種人。來南直度大江,取臺城如反掌,打邵陵王于北山,破柳仲禮于南岸,皆乃所親見。今日之事,恐是天亡。乃好守城,當復一決。」仰觀石闕,逡巡嘆息久之。乃以皮囊盛二子掛馬鞍,與其儀同田遷、范希榮等百馀騎東奔。王偉遂委臺城竄逸。侯子鑒等奔廣陵。王克開臺城門引裴之橫入宮,縱兵蹂掠。是夜遺燼燒太極殿及東西堂、延閣、秘署皆盡,羽儀輦輅莫有孑遺。王僧辯命武州刺史杜崱救火,僅而得滅。故武德、五明、重云殿及門下、中書、尚書省得免。
僧辯迎簡文梓宮升于朝堂,三軍縞素,踴于哀次。命侯瑱、裴之橫追賊于東,焚僞神主于宣陽門,作神主于太廟,收圖書八萬卷歸江陵。杜崱守臺城,都下戶口百遺一二,大航南岸極目無煙。老小相扶競出,才度淮,王琳、杜龕軍人掠之,甚于寇賊,號叫聞于石頭。僧辯謂爲有變,登城問故,亦不禁也。僉以王師之酷,甚于侯景,君子以是知僧辯之不終。
初,景之圍臺城,援軍三十萬,兵士望青袍則氣消膽奪。及赤亭之役,胡僧佑以羸卒一千破任約精甲二萬,轉戰而東,前無橫陣。既而侯瑱追及,景衆未陣,皆舉幡乞降,景不能制。乃與腹心人數十單舸走,推墮二子于水,自滬瀆入海至胡豆洲。前太子舍人羊鯤殺之,送于王僧辯。
景長不滿七尺,長上短下,眉目疏秀,廣顙高顴,色赤少鬢,低視屢顧,聲散,識者曰:「此謂豺狼之聲,故能食人,亦當爲人所食。」既南奔,魏相高澄悉命先剝景妻子面皮,以大鐵鑊盛油煎殺之。女以入宮爲婢,男三歲者并下蠶室。后齊文宣夢獼猴坐御床,乃并煮景子于鑊,其子之在北者殲焉。
景性猜忍,好殺戮,恒以手刃爲戲。方食,斬人于前,言笑自若,口不輟餐。或先斷手足,割舌劓鼻,經日乃殺之。自篡立后,時著白紗帽,而尚披青袍,頭插象牙梳,床上常設胡床及筌蹄,著靴垂腳坐。或跂戶限,或走馬遨游,彈射鴉鳥。自爲天子,王偉不許輕出,于是郁怏,更成失志,曰:「吾無事爲帝,與受擯不殊。」及聞義師轉近,猜忌彌深,床前蘭錡自遶,然后見客。每登武帝所常幸殿,若有芒刺在身,恒聞叱咄者。又處宴居殿,一夜驚起,若有物扣其心。自是凡武帝所常居處,并不敢處。多在昭陽殿廊下。所居殿屋,常有鵂鶹鳥鳴呼,景惡之,每使人窮山野捕鳥。景所乘白馬,每戰將勝,輒躑躅嘶鳴,意氣駿逸;其有奔衄,必低頭不前。及石頭之役,精神沮喪,臥不肯動。景使左右拜請,或加棰策,終不肯進。始景左足上有肉瘤,狀似龜,戰應克捷,瘤則隱起分明;如不勝,瘤則低。至景敗日,瘤隱陷肉中。
天監中,沙門釋寶志曰:「掘尾狗子自發狂,當死未死齧人傷,須臾之間自滅亡,起自汝陰死三湘。」又曰:「山家小兒果攘臂,太極殿前作虎視。」狗子,景小字,山家小兒,猴狀。景遂覆陷都邑,毒害皇家。起自懸瓠,即昔之汝南。巴陵有地名三湘,景奔敗處。其言皆驗。景常謂人曰:「侯字人邊作主,下作人,此明是人主也。」臺城既陷,武帝嘗語人曰:「侯景必得爲帝,但不久耳。破'侯景'字成'小人百日天子',爲帝當得百日。」案景以辛未年十一月十九日篡位,壬申年三月十九日敗,得一百二十日。而景以三月一日便往姑孰,計在宮殿足滿十旬,其言竟驗。又大同中,太醫令朱耽嘗直禁省,無何夢犬羊各一在御坐,覺而告人曰:「犬羊非佳物也,今據御座,將有變乎?」既而天子蒙塵,景登正殿焉。
及景將敗,有僧通道人者,意性若狂,飲酒噉肉,不異凡等。世間游行已數十載,姓名鄉里,人莫能知。初言隱伏,久乃方驗。人并呼爲闍梨。景甚信敬之。景嘗于后堂與其徒共射,時僧通在坐,奪景弓射景陽山,大呼云「得奴已」。景后又宴集其黨,又召僧通。僧通取肉搵鹽以進景,問曰:「好不?」景答:「所恨大咸。」僧通曰:「不咸則爛。」及景死,僧辯截其二手送齊文宣,傳首江陵,果以鹽五斗置腹中,送于建康,暴之于市。百姓爭取屠膾羹食皆盡,并溧陽主亦預食例。景焚骨揚灰,曾罹其禍者,乃以灰和酒飲之。首至江陵,元帝命梟于市三日,然后煮而漆之,以付武庫。先是江陵謠言:「苦竹町,市南有好井。荊州軍,殺侯景。」及景首至,元帝付諮議參軍李季長宅,宅東即苦竹町也。既加鼎鑊,即用市南井水焉。景儀同謝答仁、行臺趙伯超降于侯瑱,生禽賊行臺田遷、儀同房世貴、蔡壽樂、領軍王伯丑。兇黨悉平,斬房世貴于建康市,馀黨送江陵。初,郭元建以有禮于皇太子妃,將降,侯子鑒曰:「此小惠也,不足自全。」乃奔齊。
王偉,其先略陽人。父略,仕魏爲許昌令,因居潁川。偉學通周易,雅高辭采,仕魏爲行臺郎。景叛后,高澄以書招之,偉爲景報澄書,其文甚美。澄覽書曰:「誰所作也?」左右稱偉之文。澄曰:「才如此,何由不早使知邪?」偉既協景謀謨,其文檄并偉所制,及行篡逆,皆偉創謀也。
景敗,與侯子鑒俱走相失,潛匿草中,直瀆戍主黃公喜禽送之。見王僧辯,長揖不拜。執者促之,偉曰:「各爲人臣,何事相敬。」僧辯謂曰:「卿爲賊相,不能死節,而求活草間,顛而不扶,安用彼相。」偉曰:「廢興時也,工拙在人。向使侯氏早從偉言,明公豈有今日之勢。」僧辯大笑,意甚異之,命出以徇。偉曰:「昨及朝行八十里,愿借一驢代步。」僧辯曰:「汝頭方行萬里,何八十里哉。」偉笑曰:「今日之事,乃吾心也。」前尚書左丞虞騭嘗見辱于偉,遇之而唾其面,曰:「死虜,庸復能爲惡乎!」偉曰:「君不讀書,不足與語。」騭慚而退。及呂季略、周石珍、嚴亶俱送江陵,偉尚望見全,于獄爲詩贈元帝下要人曰:「趙壹能爲賦,鄒陽解獻書,何惜西江水,不救轍中魚。」又上五百字詩于帝,帝愛其才將舍之,朝士多忌,乃請曰:「前日偉作檄文,有異辭句。」元帝求而視之,檄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爲赤縣所歸。」帝大怒,使以釘釘其舌于柱,剜其腸。顔色自若。仇家臠其肉,俛而視之,至骨方刑之。石珍及亶并夷三族。趙伯超,趙革子也。初至建鄴,王僧辯謂曰:「卿荷國重恩,遂復同逆。」對曰:「當今禍福,恩在明公。」僧辯又顧謝答仁曰:「聞卿是侯景梟將,恨不與卿交兵。」答仁曰:「公英武蓋世,答仁安能仰敵。」僧辯大笑。答仁以不失禮于簡文見宥,伯超及伏知命俱餓死江陵獄中。彭雋亦生獲,破腹抽出其肝藏,雋猶不死,然后斬之。
熊曇朗,豫章南昌人也,世爲郡著姓。曇朗跅弛不羈,有膂力,容貌甚偉。侯景之亂,稍聚少年,據豐城縣爲柵,桀黠劫盜多附之。梁元帝以爲巴山太守。魏克荊州,曇朗兵力稍強,劫掠鄰縣,縛賣居人,山谷之中,最爲巨患。
及侯瑱鎮豫章,曇朗外示服從,陰欲圖瑱。侯方兒之反瑱也,曇朗爲之謀主。瑱敗,曇朗獲瑱馬仗子女甚多。
及蕭勃踰嶺,歐陽頠爲前軍。曇朗紿頠共往巴山襲黃法奭。又報法奭期共破頠,且曰:「事捷與我馬仗。」乃出軍與頠掎角而進。又紿頠曰:「馀孝頃欲相掩襲,須分留奇兵。」頠送甲二百領助之。及至城下,將戰,曇朗僞北,法奭乘之,頠失援,狼狼退衄。曇朗取其馬仗而歸。
時巴山陳定亦擁兵立砦,曇朗僞以女妻定子,又謂定曰:「周迪、馀孝頃并不愿此昏,必須以強兵來迎。」定信之。及至,曇朗執之,收其馬仗,并論價責贖。
陳初以南川豪帥,歷宜新、豫章二郡太守。抗拒王琳有功,封永化縣侯,位平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及周文育攻馀孝勱于豫章,曇朗出軍會之,文育失利,曇朗乃害文育以應王琳。琳東下,文帝征南川兵,江州刺史周迪、高州刺史黃法奭欲沿流應赴,曇朗乃據城列艦遏迪等。及王琳敗走,迪攻陷其城。曇朗走入村中。村人斬之,傳首建鄴,懸于朱雀航,宗族無少長皆棄市。
周迪,臨川南城人也。少居山谷,有膂力,能挽強弩,以弋獵爲事。侯景之亂,迪宗人周續起兵于臨川,梁始興王蕭毅以郡讓續,迪占募鄉人從之,每戰勇冠諸軍。續所部渠帥,皆郡中豪族,稍驕橫,續頗禁之,渠帥等乃殺續推迪爲主。梁元帝授迪高州刺史,封臨汝縣侯。紹泰二年,爲衡州刺史,領臨川內史。周文育之討蕭勃也,迪按甲保境,以觀成敗。
陳武帝受禪,王琳東下,迪欲自據南川,乃總召所部八郡守宰結盟,聲言入赴,朝廷恐其爲變,因厚撫之。琳至盆城,新吳洞主馀孝頃舉兵應琳。琳以爲南川諸郡可傳檄而定,乃遣其將李孝欽、樊猛等南征糧餉。孝欽等與馀孝頃逼迪,迪大敗之,禽孝欽、猛、孝頃送建鄴。以功加平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文帝嗣位,熊曇朗反,迪與周敷、黃法奭等圍曇朗,屠之。王琳敗后,文帝征迪出鎮盆口,又征其子入朝,迪趑趄顧望并不至。豫章太守周敷本屬迪,至是與法奭率其部詣闕,文帝錄其破熊曇朗功,并加官賞。迪聞之不平,乃陰與留異相結。及王師討異,迪疑懼,乃使其弟方興襲周敷,敷與戰,破之。又別使兵襲華皎于盆城,事覺,盡爲皎禽。
天嘉三年,文帝乃使江州刺史吳明徹都督衆軍,與高州刺史黃法奭、豫章太守周敷討迪,不能克。文帝乃遣宣帝總督討之,迪衆潰,脫身踰嶺之晉安,依陳寶應。寶應以兵資迪,留異又遣第二子忠臣隨之。明年秋,復越東興嶺。文帝遣都督章昭達征迪,迪又散于山谷。
初,侯景之亂,百姓皆棄本爲盜,唯迪所部獨不侵擾,耕作肆業,各有贏儲,政令嚴明,征斂必至。性質樸,不事威儀。冬則短身布袍,夏則紫紗襪腹。居常徒跣,雖外列兵衛,內有女伎,挼繩破篾,傍若無人。然輕財好施,凡所周贍,毫厘必均。訥于語言,而衿懷信實,臨川人皆德之。至是并藏匿,雖加誅戮,無肯言者。
昭達仍度嶺與陳寶應相抗。迪復收合出東興,文帝遣都督程靈洗破之。迪又與十馀人竄山穴中。后遣人潛出臨川郡市魚鮭,臨川太守駱文牙執之,令取迪自效。誘迪出獵,伏兵斬之。傳首建鄴,梟于朱雀航三日。
留異,東陽長山人也,世爲郡著姓。異善自居處,言語醞籍,爲鄉里雄豪。多聚惡少,陵侮貧賤,守宰皆患之。仕梁,晉安、安固二縣令。
侯景之亂,還鄉里,占募士卒。太守沈巡援臺,讓郡于異,異使兄子超監知郡事,率兵隨巡出都。及城陷,異隨梁臨城公大連,大連委以軍事。異性殘暴,無遠略,私樹威福,衆并患之。會景將宋子仙濟浙江,異奔還鄉里,尋以衆降子仙。子仙以爲鄉導,令執大連。邵陵王綸聞之曰:「姓作去留之留,名作同異之異,理當同于逆虜。」侯景署異爲東陽太守,收其妻子爲質。行臺劉神茂建義拒景,異外同神茂,而密契于景。及神茂敗,被景誅,異獨獲免。
景平后,王僧辯使異慰勞東陽,仍保據巖阻,州郡憚焉。魏克荊州,王僧辯以異爲東陽太守。陳文帝平定會稽,異雖有糧饋,而擁擅一郡,威福在己。紹泰二年,以應接功,除縉州刺史,領東陽太守,封永嘉縣侯。又以文帝長女豐安公主配異第三子貞臣。
陳永定三年,征異爲南徐州刺史,遷延不就。文帝即位,改授縉州刺史,領東陽太守。異頻遣其長史王澌爲使入朝。澌每言朝廷虛弱,異信之,恒懷兩端,與王琳潛通信使。及琳敗,文帝遣左衛將軍沈恪代異爲郡,實以兵襲之。異與恪戰,敗,乃表啓遜謝。時朝廷方事湘、郢,且羇縻之。異知終見討,乃使兵戍下淮及建德,以備江路。
湘州平,文帝乃下詔揚其罪惡,使司空侯安都討之。異與第二子忠臣奔陳寶應。及寶應平,并禽異送都,斬建康市,子侄并伏誅,唯第三子貞臣以尚主獲免。
陳寶應,晉安候官人也,世爲閩中四姓。父羽,有材干,爲郡雄豪。寶應性反復,多變詐。梁時晉安數反,累殺郡將,羽初并扇惑成其事,后復爲官軍鄉導破之,由是一郡兵權皆自己出。侯景之亂,晉安太守賓化侯蕭云以郡讓羽,羽年老,但主郡事,令寶應典兵。時東境饑饉,會稽尤甚,死者十七八,而晉安獨豐沃,士衆強盛。
侯景平,元帝因以羽爲晉安太守。陳武帝輔政,羽請歸老,求傳郡于寶應,武帝許之。紹泰二年,封候官縣侯。武帝受禪,授閩州刺史,領會稽太守。文帝即位,加其父光祿大夫,仍命宗正錄其本系,編爲宗室。
寶應娶留異女爲妻,侯安都之討異,寶應遣師助之,又資周迪兵糧,出寇臨川。及都督章昭達破迪,文帝因命討寶應,詔宗正絕其屬籍。寶應據建安湖際逆拒昭達,昭達深溝高壘不與戰。但命爲簰,俄而水盛,乘流放之,突其水柵,寶應衆潰。執送都,斬建康市。
論曰:侯景起于邊服,備嘗艱險,自北而南,多行狡算。于時江表之地,不見干戈。梁武以耄期之年,溺情釋教,外弛藩籬之固,內絕防閑之心,不備不虞,難以爲國。加以奸回在側,貨賄潛通,景乃因機騁詐,肆行矯慝。王偉爲其謀主,飾以文辭,武帝溺于知音,惑茲邪說。遂使乘柎直濟,長江喪其天險,揚旌指闕,金墉亡其地利。生靈涂炭,宗社丘墟。于是村屯塢壁之豪,郡邑巖穴之長,恣陵侮而爲暴,資剽掠以爲雄。陳武應期撫運,戡定安輯。熊曇朗、周迪、留異、陳寶應等,雖逢興運,未改迷涂,志在亂常,自致夷戮,亦其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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