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難三第三十八
魯穆公問於子思曰：『吾聞龐〈米間〉氏之子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對(duì)曰：『君子尊賢以崇德，舉善以觀民。若夫過行，是細(xì)人之所識(shí)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厲伯入見，問龐〈米間〉氏子，子服厲伯對(duì)曰：『其過三，皆君之所未嘗聞�！蛔允侵幔F子思而賤子服厲伯也。
或曰：魯之公室，三世劫於季氏，不亦宜乎!明君求善而賞之，求姦而誅之，其得之一也。故以善聞之者，以說善同於上者也;以姦聞之者，以惡姦同於上者也;此宜賞譽(yù)之所力也。不以姦聞，是異於上而下比周於姦者也，此宜毀罰之所及也。今子思不以過聞，而穆公貴之，厲伯以姦聞而穆公賤之，人情皆喜貴而惡賤，故季氏之亂成而不上聞，此魯君之所以劫也。且此亡王之俗，取、魯之民所以自美，而穆公獨(dú)貴之，不亦倒乎!
文公出亡，獻(xiàn)公使寺人披攻之蒲城，披斬其袪，文公奔翟�；莨次�，又使攻之惠竇，不得也。及文公反國，披求見。公曰：『蒲城之役，君令一宿，而汝即至;惠竇之難，君令三宿，而汝一宿，何其速也?』披對(duì)曰：『君令不二，除君之惡，惟恐不堪，蒲人、翟人余何有焉?今公即位，其無蒲、翟乎!且桓公置射鉤而相管仲。』君乃見之。
或曰：齊、晉絕祀，不亦宜乎!桓公能用管仲之功而忘射鉤之怨，文公能聽寺人之言而棄斬袪之罪，桓公、文公能容二子者也。後世之君，明不及二公;後世之臣，賢不如二子。以不忠之臣事不明之君。君不知，則有燕操、子罕、田常之賊;知之，則以管仲、寺人自解。君必不誅，而自以為有桓、文之德，是臣讎而明不能燭，多假之資。自以為賢而不戒，則雖無後嗣，不亦可乎!且寺人之言也，直飾君令而不貳者，則是貞於君也。死君後生臣不愧而復(fù)為貞，今惠公朝卒而暮事文公，寺人之不貳何如?
人有設(shè)桓公隱者曰：『一難，二難，三難，何也?』桓公不能對(duì)，以告管仲。管仲對(duì)曰：『一難也、近優(yōu)而遠(yuǎn)士。二難也、去其國而數(shù)之海。三難也、君老而晚置太子�！换腹唬骸荷��！徊粨袢斩鴱R禮太子。
或曰：管仲之射隱不得也。士之用不在近遠(yuǎn)。而俳優(yōu)侏儒，固人主之所與燕也。則近優(yōu)而遠(yuǎn)士，而以為治，非其難者也。夫處勢(shì)而不能用其有，而悖不去國，是以一人之力禁一國。以一人之力禁一國者，少能勝之。明能照遠(yuǎn)姦而見隱微，必行之令，雖遠(yuǎn)於海，內(nèi)必?zé)o變;然則去國之海而不劫殺，非其難者也。楚成王置商臣以為太子，又欲置公子職，商臣作難，遂弒成王。公子宰，周太子也，公子根有寵，遂以東州反，分而為兩國。此皆非晚置太子之患也。夫分勢(shì)不二，庶孽卑，寵無藉，雖處大臣，晚置太子可也;然則晚置太子，庶孽不亂，又非其難也。物之所謂難者;必借人成勢(shì)而勿使侵害己，可謂一難也。貴妾不使二后，二難也。愛孽不使危正適，專聽一臣而不敢隅君，此則可謂三難也。
葉公子高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悅近而來遠(yuǎn)。』哀公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選賢�！积R景公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節(jié)財(cái)�！蝗�，子貢問曰：『三公問夫子政一也，夫子對(duì)之不同，何也?』仲尼曰：『葉都大而國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悅近而來遠(yuǎn)。魯哀公有大臣三人，外障距諸侯四鄰之士，內(nèi)比周而以愚其君，使宗廟不掃除，社稷不血食者，必是三臣也，故曰政在選賢。齊景公築雍門，為路寢，一朝而以三百乘之家賜者三，故曰政在節(jié)財(cái)�！�
或曰：仲尼之對(duì)，亡國之言也。葉民有倍心，而說之悅近而來遠(yuǎn)，則是教民懷惠�；葜疄檎�，無功者受賞，而有罪者免，此法之所以敗也。法敗而政亂，以亂政治敗民，未見其可也。且民有倍心者，君上之明有所不及也。不紹葉公之明，而使之悅近而來遠(yuǎn)，是舍吾勢(shì)之所能禁而使與不行惠以爭(zhēng)民，非能持勢(shì)者也。夫堯之賢，六王之冠也，舜一從而咸包，而堯無天下矣。有人無術(shù)以禁下，恃為舜而不失其民，不亦無術(shù)乎!明君見小姦於微，故民無大謀;行小誅於細(xì)，故民無大亂;此謂圖難於其所易也，為大者於其所細(xì)也。今有功者必賞，賞者不得君，力之所致也;有罪者必誅，誅者不怨上，罪之所生也。民知誅罰之皆起於身也，故疾功利於業(yè)，而不受賜於君�！禾�、下智有之�！淮搜蕴现旅駸o說也，安取懷惠之民?上君之民無利害，說以悅近來遠(yuǎn)，亦可舍己。哀公有臣外障距內(nèi)比周以愚其君，而說之以選賢，此非功伐之論也，選其心之所謂賢者也。使哀公知三子外障距內(nèi)比周也，則三子不一日立矣。哀公不知選賢，選其心之所謂賢，故三子得任事。燕子噲賢子之而非孫卿，故身死為僇。夫差智太宰嚭而愚子胥，故滅於越。魯君不必知賢，而說以選賢，是使哀公有夫差、燕噲之患也。明君不自舉臣，臣相進(jìn)也;不自賢，功自徇也。論之於任，試之於事，課之於功。故群臣公政而無私，不隱賢，不進(jìn)不肖，然則人主奚勞於選賢?景公以百乘之家賜，而說以節(jié)財(cái)，是使景公無術(shù)使智君之侈，而獨(dú)儉於上，未免於貧也。有君以千里養(yǎng)其口腹，則雖桀、紂不侈焉。齊國方三千里，而桓公以其半自養(yǎng)，是侈於桀、紂也，然而能為五霸冠者，知侈儉之地也。為君不能禁下而自禁者謂之劫，不能飾下而自飾者謂之亂，不節(jié)下而自節(jié)者謂之貧。明君使人無私，以詐而食者禁;力盡於事，歸利於上者必聞，聞?wù)弑刭p;污穢為私者必知，知者必誅。然故忠臣盡忠於方公，民士竭力於家，百官精剋於上，侈倍景公，非國之患也。然則說之以節(jié)財(cái)，非其急者也。夫?qū)θ谎远梢詿o患，知下之謂也。知下明則禁於微，禁於微則姦無積，姦無積則無比周。無比周則公私分，公私分則朋黨散，朋黨散則無外障距內(nèi)比周之患。知下明則見精沐，見精沐則誅賞明，誅賞明則國不貧，故曰一對(duì)而三公無患，知下之謂也。
鄭子產(chǎn)晨出，過東匠之閭，聞婦人之哭，撫其御之手而聽之。有閒，遣吏執(zhí)而問之，則手絞其夫者也。異日，其御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chǎn)曰：『其聲懼。凡人於其親愛也，始病而憂，臨死而懼，已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懼，是以知其有姦也�！�
或曰：子產(chǎn)之治，不亦多事乎?姦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後知之，則鄭國之得姦者寡矣。不任典成之吏，不察參伍之政，不明度量，恃盡聰明，勞智慮，而以知姦，不亦無術(shù)乎?且夫物眾而智寡，寡不勝眾，智不足以遍知物，故因物以治物。下眾而上寡，寡不勝眾，者言君不足以遍知臣也，故因人以知人。是以形體不勞而事治，智慮不用而姦得。故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為之羅，則雀不失矣�！环蛑獖σ嘤写罅_，不失其一而已矣。不修其理，而以己之胸察為之弓矢，則子產(chǎn)誣矣。老子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也�！黄渥赢a(chǎn)之謂矣。
秦昭王問於左右曰：『今時(shí)韓、魏孰與始強(qiáng)?』左右對(duì)曰：『弱於始也�！弧航裰缍�、魏齊孰與曩之孟常、芒卯?』對(duì)曰：『不及也�！煌踉唬骸好铣！⒚⒚蕪�(qiáng)韓、魏猶無奈寡人何也!』左右對(duì)曰：『甚然!』中期推琴而對(duì)曰：『王之料天下過矣!夫六晉之時(shí)，知氏最強(qiáng)，滅范、中行而從韓、魏之兵以伐趙，灌以晉水，城之未沈者三板。知伯出，魏宣子御，韓康子為驂乘，知伯曰：『始吾不知水可以滅人之國，吾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魏宣子肘韓康子，康子踐宣子之足，肘足接乎車上，而知氏分於晉陽之下。今足下雖強(qiáng)，未若知氏;韓、魏雖弱，未至如其在晉陽之下也。此天下方用肘足之時(shí)，願(yuàn)王勿易之也。』
或曰：昭王之問也有失，左右中期之對(duì)也有過。凡明主之治國也，任其勢(shì)。勢(shì)不可害，則雖強(qiáng)天下無奈何也，而況孟常、芒卯、韓、魏能奈我何!其勢(shì)可害也，則不肖如如耳、魏齊，及韓、魏猶能害之。然則害與不侵，在自恃而已矣，奚問乎?自恃其不可侵，則強(qiáng)與弱奚其擇焉?失在不自恃，而問其奈何也，其不侵也幸矣!申子曰：『失之?dāng)?shù)而求之信則疑矣，』其昭王之謂也。知伯無度，從韓康、魏宣而圖以水灌滅其國，此知伯之所以國亡而身死、頭為飲杯之故也。今昭王乃問孰與始強(qiáng)，其畏有水人之患乎?雖有左右非韓、魏之二子也，安有肘足之事，而中期曰『勿易』，此虛言也。且中期之所官、琴瑟也，絃不調(diào)，弄不明，中期之任也，此中期所以事昭王者也。中期善承其任，未慊昭王也，而為所不知，豈不妄哉!左右對(duì)之曰『弱於始』與『不及』則可矣，其曰『甚然』則諛也。申子曰：『治不踰官，雖知不言�！唤裰衅诓恢醒灾９试徽淹踔畣栍惺В笥抑衅谥畬�(duì)皆有過也。
管子曰：『見其可說之有證，見其不可惡之有形，賞罰信於所見，雖所不見，其敢為之乎?見其可說之無證，見其不可惡之無形，賞罰不信於所見，而求所不見之外，不可得也�！�
或曰：廣廷嚴(yán)居，眾人之所肅也;晏室獨(dú)處，曾、史之所僈也。觀人之所肅，非行、情也。且君上者，臣下之所為飾也。好惡在所見，臣下之飾姦物以愚其君，必也。明不能燭遠(yuǎn)姦，見隱微，而待之以觀飾行，定賞罰，不亦弊乎!
管子曰：『言於室滿於室，言於堂滿於堂，是謂天下王�！�
或曰：管仲之所謂言室滿室、言堂滿堂者，非特謂遊戲飲食之言也，必謂大物也。人主之大物，非法則術(shù)也。法者，編著之圖籍，設(shè)之於官府，而布之於百姓者也。術(shù)者，藏之於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shù)不欲見。是以明主言法，則境內(nèi)卑賤莫不聞知也，不獨(dú)滿於堂。用術(shù)，則親愛近習(xí)莫之得聞也，不得滿室。而管子猶曰『言於室滿室，言於堂滿堂』，非法術(shù)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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