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莊子·外篇·田子方第二十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數稱工。文侯曰:“囗((左“奚”右“谷”)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無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東郭順子。”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土埂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溫伯雪子適齊,舍于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至于齊,反舍于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見客,入而嘆。明日見客,又入而嘆。其仆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嘆,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嘆也。”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顏淵問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謂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于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女求之以為有,是求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發而干,蟄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于獨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嘗為汝議乎其將: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孔子曰:“請問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愿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涂,知身貴于隸也。貴在于我而不失于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猶醯雞與!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履者知地形,緩佩囗(“決”字以“王”代“冫”)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于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