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把人生當作藝術
非常榮幸地受到光明講壇的邀請,給大家講講我心目中的文化巨人——蘇軾。
蘇軾所生活的時代是一個產生巨人的時代,是文化最發達的時代。公元十一世紀中葉,經歷過晚唐長期的戰亂,宋王朝建立之后就致力于文化復興,經過了將近100年的時代積累,逐漸產生了一大批文化巨人。王國維先生在《宋代之金石學》里面有一段話,“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陳寅恪先生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由此可見,這兩位著名國學大師都不約而同地把宋代看作文化的高峰。
對于蘇軾的文化成就,我們所知道的就是蘇軾在散文、詩和詞各方面都是宋代的大家。文是唐宋八大家,詩是蘇黃并稱作為宋詩的代表,詞有蘇軾和辛棄疾,是豪放派的代表。另外蘇軾是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而他的繪畫又是文人畫的代表。除此之外,蘇軾在思想上、政治上、哲學上、社會倫理學上、博物學上都有很大的成就。
思想的包容
思想的包容跟蘇軾從小受到的教育分不開。蘇軾出生于四川眉山,歷史上四川出現了很多著名的文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看書不光看儒家之書,其他的諸子百家、小說、雜記等都要博覽,所以這里出現的司馬相如、楊雄、李白等人,都跟中原地區的文人有很大不同。”蘇軾是一個非常具有好奇精神的文人,他的博物學知識很淵博。他和北宋著名的科學家沈括二人在醫學、藥物學上都有很高的造詣,諷刺的是,他們生前敵對,而死后兩人的藥方被后人合編為《蘇沈良方》。這說明文化的意義是可以超越政治派別的,他們對人類文化的貢獻被后人所認可,所以在流傳過程中,文化的力量超越了政治的力量。
蘇軾和韓愈被后人并稱“韓潮蘇海”,韓愈是一個正統的儒家學者,他曾經寫過《原道》,把老莊和佛教都視為異端,他認為要把其他思想都統一到儒家正統思想之下,這難免顯出他思想的狹隘。蘇軾就非常不同。他認為在中華民族的文化積累中,各家各派都有自己的精華。他曾寫過一篇《祭龍井辯才文》,是蘇軾為僧人龍井辯才做的一篇祭文。辯才大師屬佛教天臺宗,蘇軾既喜歡天臺宗又喜歡禪宗,當時兩宗之間互相有矛盾,所以蘇軾在寫這篇祭文的時候就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孔老異門,儒釋分宮,又于其間,禪律相攻。我見大海,有北南東。江河雖殊,其至則同。”他反對儒家和佛家之間互相斗爭,也反對佛教內部宗派之間相互攻擊。蘇軾認為各家各派都有自己的精彩之處,而且他們所提倡的都是人類精神的普遍原則,就像每一條江河都要流到大海,無論是浩瀚的大江還是潺潺的小溪,都有它自己的意義和價值。
宋代兩位文豪蘇軾與王安石在政治上是相互敵對的,但更主要的是,蘇軾不喜歡王安石的文化觀念。蘇軾在寫給張耒的書信里說:“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王氏即王安石,說王安石的文章固然精妙,但最大的缺點就是“好使人同己”,讓大家都要跟他一樣。蘇軾指出“自孔子不能使人同”,說孔子門下每個弟子都有自己的個性和長處。蘇軾還做了一個精彩的比喻,一片肥沃的土地,可以生長各樣的植物。相同之處是它們扎根的土地,不同之處在于這些草木各自不同。但只有一種土地上可長出統一的植物,那就是鹽堿地,即“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這樣一來,文化變得單一,思想受到禁錮。這種禁錮是非常悲哀的,所以王安石本人的藝術成就很高,但是他的學生里卻并沒有幾個真正的文化巨人。這對于我們現在這個社會最大的啟示就是思想的包容。馬克思因為普魯士的書報檢查令而憤怒,他說:“你們贊美大自然令人賞心悅目的千姿百態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散發出和紫羅蘭一樣的芬芳,但你們為什么卻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的形式呢?”后來王安石政治上的失敗,也在于他太好使人同己,聽不進批評意見。他的新法成了貪官污吏牟取私利的工具,他的接班人都是禍國殃民的亂臣。這就是“王氏之同”造成的文化和政治的荒漠。反觀蘇軾,他的思想包容性對我們是非常有啟發意義的。
人性的尊嚴
蘇軾愛好玩樂,卻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蘇軾小時候和母親一起讀《后漢書·范滂傳》。范滂因為反對豪強將被殺害,他對母親說:“我不遺憾,只是不能養老了,但弟弟可以伺候母親您。”他母親卻對范滂說:“一方面要有美好的名聲,另一方面又要享受長壽,這不可能,母親支持你。你能夠跟當今名士一同赴難,作母親的感到榮耀。”讀至此處,蘇軾對母親說:“如果我成為范滂,母親能同意嗎?”母親程氏就對蘇軾說:“如果你成為范滂,難道我就不能成為范滂的母親嗎?”這個故事見于蘇軾弟弟蘇轍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和《蘇軾本傳》,少年時就受到這樣的儒家政治品格的熏陶,對蘇軾的影響非常大。蘇軾兼濟天下的原則是他不能屈服于君王個人的權勢,而是尊崇一種道義的原則。蘇軾在幾篇文章中都流露過這樣的思想。比如《張文定公墓志銘》里的最后一段寫道“大道之行,士貴其身。維人求我,匪我求人。秦漢以來,士賤君肆。區區仆臣,以得為喜。功利之趨,謗毀是逃。我觀其身,夏畦之勞。”就是說,一個士大夫要遵循天下大道。儒家的道就是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道一定是為人民之道。一個士大夫就一定要看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定要知道自己的人格是有尊嚴的。在春秋戰國時代的士大夫認為,哪個君王有道我們就為哪個君王服務。而秦漢之后這個情況改變了,從焚書坑儒開始,很多文學家成為了帝王豢養的人。所以蘇軾認為秦漢以來“士賤君肆”,君王的權力沒有得到很好地控制,原因在于士大夫喪失了獨立的人格,“區區仆臣,以得為喜”,皇帝賞賜一個官職就感到非常高興,人格萎縮、失去底線,就會變成“功利之趨,謗毀是逃”。蘇軾認為他作為一個士大夫,哪怕是“謗毀”也要勇于承擔。
歷史上提到蘇軾往往會說他“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他對一切看不慣的東西都敢于說出自己的觀點。在王安石政壇當紅時,蘇軾敢于寫萬言書,對其新法提出批判。后來王安石調他去當開封府推官,想讓雜務把蘇軾羈絆住,但蘇軾仍堅持批評王安石為政不當之處。蘇軾說話得罪了很多人,但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愛,他在《思堂記》里說:“言發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意思是我的語言發自于我的內心,如果吐出來就得罪人,但吞進去就得罪了自己。蘇軾認為,我寧愿得罪人也不要得罪自己,要一吐為快。這是他非常可愛的地方。照理說寫《思堂記》就要寫三思而后行,而他寫《思堂記》的時候卻說就是要“不思”才對。為什么呢?他說“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惡惡臭,豈復臨事而后思,計議其美惡,而避就至哉?”作為一個君子,本能的反應就是對善事就喜歡,對惡事就厭惡,這還要思考什么呢?一旦前思后想,你就會想到怎樣去逃避。人一旦有了反復的思考猶豫,私心雜念就會萌生。所以蘇軾就說“是故臨義而思利,則義必不果;臨戰而思生,則戰必不力。若夫窮達得喪,死生福禍,則吾有命矣”,我從來不思考這個事有利還是有弊,錯誤的我就要反對,像本能一樣根本不需要思考,遇到生死禍福就是命運,我也不會去回避它。
蘇軾的這樣一種精神,可以說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因為很多中國人的處世智慧,就是怎樣變得油滑世故,怎樣見人說三分話,或者人前說人話,人后說鬼話,而蘇軾是心懷坦蕩、光明磊落的君子,他是靠自己直覺的厭惡和喜好來對待自己的人生。所以,他總是那么自信瀟灑,對物質方面沒有什么追求的興趣,而追求內心人格的升華。
下面的這兩句詩雖然是寫給年輕朋友的,但也是蘇軾的自畫像,叫做“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所謂的詩書是一個文化的代名詞,文化品位越高,氣質就自然不凡,并不靠外在的化妝、修飾而得來。我們評價一個人,可以說漂亮,但也會說很有氣質,漂亮是外在的,氣質則是內在的。所以中國要建成一個文化大國,就要在內在氣質方面有所開拓。例如國人出境旅游,衣著光鮮闊氣,但做出的許多不雅行為卻暴露出素質問題。這就是太追求外在而放棄了內在的升華。這種內在精神就是人格的尊嚴,自己的人格尊嚴并不是以踐踏他人的人格而獲得的,人格的尊嚴一定是相互的,只有有人格的人才知道尊重他人的人格,所以蘇軾的人格對我們非常有啟發。
超然的審美
蘇軾在《寶繪堂記》里提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作為一個君子,我們可以把精神寄托在某件東西之上,但是我們不要過于地留意這件東西。這個“物”是對我們人生有好處的“物”。他說如果我們把精神寄托于物上面,雖然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外物我們都可以得到快樂;尤物是非常美的東西,那么它也不足以成為我們的一種病。但是反過來如果是留意于物,如果你把你的心智全部都放在這件東西之上,那么雖然是一個很小的東西,都足以造成你玩物喪志的病。比如年輕人整天沉溺于游戲之中,就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就是最美好的東西你都不會感到快樂,因為你過分注意它了,你想占有它的時候,你心中就有一種怕失去的擔心。因為你得到了尤物后就怕失去它,成了心病,就得不到快樂。蘇軾說“然圣人未嘗廢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圣人也喜歡五色、五音和五味以及馳騁田獵,這四者沒有問題,主要是看對待它們的人是什么態度。接著蘇軾又舉了幾個歷史上著名人物的故事。劉備喜歡結髦、魏晉名士嵇康喜歡打鐵,另一個名士阮孚喜歡蠟屐。這些愛好在一般人看來很無聊,但是他們各自卻很喜歡,從中得到了快樂。蘇軾又說“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他說書畫就是最好的藝術,書畫使人感到愉悅,但書畫仍可以使人產生病,為什么呢?我們說對于書畫有兩種態度,一種是欣賞者的態度,書畫可以使我們感到很多審美的愉悅,但另外一種是收藏家的態度,收藏家拍賣坊的態度,平時都把書畫卷起來藏起來,就是作為一種財富,這樣書畫就成了人的負擔,而且不光有負擔,還可能造成災禍。“皆以兒戲害其國,兇其身,此留意之禍也”——這就是留意于物的后果。近年我國反腐取得很大成就,查處的很多貪官就是如此,很多東西并未欣賞,只是埋藏起來或者收藏在家,結果呢?自己“害其國”,也“兇其身”,鋃鐺入獄。一個人一輩子很多財物對你來說沒有價值,最有價值的是快樂,什么可以使你快樂?還是財富,但這個財富是精神的財富,它比物質的財富不知道可貴多少。現在有一些青年人比較追求物質方面的財富,但我還是要勸告大家,腹有詩書氣自華。有時候如果過分留意于物,殊不知人生短暫,那些東西實際上對人生是沒有價值的。當然這不是說一點錢財都不要,基本的生活資料還是需要的。
下面講蘇軾瀟灑的人生。即他超然的審美態度,是如何使他的人生過得非常瀟灑的。
蘇軾著名的《赤壁賦》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審美是一種什么東西?是一種不帶任何欲求的,超越功利的活動,只要帶著欲望和功利心,審美就離開你了。有欲望,就有煩惱和悲苦。蘇軾寫《赤壁賦》的時候是以一個帶罪之身寫的,他所說的“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是我們審美的對象,而不是欲望所要占有的對象。
我們在講他瀟灑人生的時候,一定要想到蘇軾的一生是波瀾起伏的。蘇軾晚年走到金山寺的時候,有給人他畫了一幅畫像,他在畫像上題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黃州、惠州、儋州是蘇軾人生的滑鐵盧,是他最倒霉失意的三個階段,那怎么成了平生功業?其實,他在政治上的失敗恰恰成就了他文化上的成功,黃州、惠州、儋州是他在文化創造上最豐富的三個時代,也是他對人生看得最透的三個時段。他在黃州留下了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這樣一些優美的作品,比如《定風波》這首詞,寫自然天氣變化,同時又暗示人生遭遇。人一生有很多風雨,但也有風和日麗的時候,對于一個內心強大的人來說,外在的風雨都不足為道,“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你自己就是你自己,在任何困難的情況下都要樂觀地堅守道義和人生的立場。
在惠州,蘇軾的政敵很想聽到蘇軾抒寫痛苦失意的詩文傳出,但蘇軾在惠州的日子過得十分愉快。于是政敵就把他貶到更遠的儋州,儋州就是現在的海南。然而,蘇軾從海南島遇赦北歸時,卻寫下了從苦難中超脫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蘇軾把在儋州這幾年看作最奇絕的游覽,這與唐代被貶的韓愈柳宗元相比,人格境界就高出許多。蘇軾在儋州還寫過“年來萬事足,所欠唯一死”的詩句,說自己一生什么都很滿足了,所欠缺的只有死去而已。在時人心目中,說死亡是犯諱,但蘇軾直面死亡,這就是一種精神上的偉大。
智慧的觀照
蘇軾內心的強大除了因為有范滂這樣的儒家典范之外,還來自老莊和佛教的影響,共同形成了蘇軾觀察人生的獨特的智慧。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首耳熟能詳的詩說出了人類認識的困境。之所以不能認識真面目,就是因為當局者迷,我們在此山之中。蘇軾在此提出了這種困境,但是他解決這個困境卻是在另外的地方。解決這個困境的方法就是他提出的“以大觀小”之法,就是站在一個很大的立場,甚至是站在宇宙的立場上,重新來看廬山。我們設想廬山就是一座假山,欣賞假山的時候山前山后都可以看的很清楚,這就是宇宙的立場,一種散點的透視,一種以大觀小的立場。這種以大觀小的立場來自《華嚴經》,《華嚴經》里講站在大千世界的立場來看每一個微塵,每一個微塵里面又可以看到大千世界,小中蘊大,以大觀小,所以蘇軾看廬山的時候可以跳出廬山。
還有一個人生的困境是我們怎樣對待人生短暫的問題。不舍晝夜,這是儒家的看法。而佛家有另外一種看法。《楞嚴經》講波斯匿王62歲時問佛說,現在我已經62歲了,人生過得真快,一下子我的皮膚都皺了。佛反問他,你看過恒河嗎?波斯匿王說,我三歲的時候就看過恒河了。佛問,現在看恒河跟你三歲看恒河有什么不同?波斯匿王回答說,現在的感覺和三歲時看的感覺一樣,恒河還是那個恒河。佛說,對了,雖然你由三歲變成老人,但你看到的恒河是不生不滅的,一點沒有減少,一點沒有增加,還是不變的。可見,對待人生,如果站在佛教的立場來看,人生就是一個永遠不生不滅的狀態。《赤壁賦》就傾訴了人生短暫的悲哀——當年赤壁戰場上的周瑜和曹操都不存在了,何況你我這樣的小人物,完全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但話鋒一轉,蘇軾對客說起了水中的月亮:“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水不斷流淌,月亮不停地陰晴圓缺,天地還沒有一瞬間那么長。如果我們換一個立場來看,從不變的'立場去觀看世界和人生,之前的短暫和消逝就完全不一樣了。
蘇軾這樣的思想是受到了東晉高僧僧肇的論著《肇論》的啟發。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里說,“東坡水月之喻,蓋自《肇論》得之,所謂不遷義也。”《肇論》中說,“不遷,故雖往而常靜”,我們以不遷的態度來看,任何事物在變化的時候都是在靜態的。如果我們以變化的眼光來看,任何一個靜態的東西它都是變化的,哪怕我們現在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因為地球在動,我們也在動,就像螞蟻在磨盤上一樣,磨盤在動,螞蟻實際上也在動。所以,僧肇說“旋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歷天而不周”,風其實是一種靜態的,江河不斷奔流,但實際上是不流的,塵埃在飄的時候也是不動的,日月每天在天上東升西落,實際上并沒有循回。由此可見,蘇軾的思想是有佛教來源的,這個來源使他的人生充滿了智慧。
蘇軾在寫作時提倡一種自由的寫作態度,所以他有那么豐富的思想,可以滔滔不絕地寫出很多生動的比喻。他曾經評價自己的文章“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對于文人來說,寫作都是由必然王國走向自然王國的過程,必然王國就是藝術的必然規律,自然王國是對這種規律完全的突破或駕馭。蘇軾這一段話就提到了藝術的自由與規則問題。他說自己的文章寫出來就像泉水冒出來一樣。靈感的泉水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冒出來,形成了小溪之后就濤濤汩汩形成江河。這個水冒出來并不是泛濫,像洪水一樣沖毀一切,而是有自己的規則的,即“隨物賦形”。水是液體,它的形態取決于裝它的器皿。水裝在一個圓的罐子里就是圓的,裝在方形的箱子里就是方的,水在江河里就隨著河道而行,所以水是隨物賦形,什么樣的事物承受它,水就變成什么樣。蘇軾的文章也是隨物賦形,沒有特定的規律,怎么寫要看描寫的對象是什么,抒發的感情是什么,論述的道理是什么,他根據這些來選擇自己書寫的方式。所以蘇軾的文章是最自由的,他不僅可以寫政論文,寫那些哲學論文和史論史評,他也寫了很多小品,寫生活中的小事。他說“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就是說該寫的時候就寫,寫完了就停止,如是而已。蘇軾提倡的文風就是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樣的寫作跟自由的心靈有關系。很難想象一個人的心靈受到桎梏,受到壓抑,還可以寫出這樣自由的東西。所以,蘇軾給我們最震撼的就是自由人格的力量。
會通的藝術
蘇軾在各個方面都是大家,詩詞文書畫無所不通。他具備一種認識藝術,認識人生的共通眼光。我們看蘇軾有三段非常有名的話,這三段有名的話在宋代以及整個中國古代后期(宋以后)的藝術史上都有非常大的影響。
第一段是“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他主張不同藝術形式之間有不同的藝術趣味,共同的藝術規律。他的繪畫是主張寫意的畫,而不是追求形式的畫,如果一個人論畫的時候要看畫的像不像,這個人的見解就跟兒童差不多。一個藝術家要看精神意韻而不是形象本身。“賦詩必此詩”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以前寫詩都要給一個題目,始終圍繞題目來寫。如果是要從離不離題來判斷一個詩人的詩寫的好不好,這個人就不懂詩。蘇軾就認為一個詩人可以沖破他的題目來寫。蘇軾在詩與畫不同藝術之間找到了共同的規律,就是“天工”,天工就是天然而形成的藝術,而“清新”就是有創新又天真的藝術。
第二段是“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摩詰就是唐代的詩人兼畫家的王維,有兩派學者曾經爭論,有一派說王維的詩哪一句中是詩中有畫,比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因此構成了一幅繪畫。另外一派認為詩和畫本來是不同的藝術,詩中不可能有畫。但這些爭論其實都忘記了一個事實,王維自己的詩中有沒有畫不重要,重要的是觀察和欣賞王維作品的人何以能有此看法。不是王維自己的詩畫本身具有那樣的詩中有畫的素質,而是蘇軾從王維的詩中聽出了畫,從王維的畫中看出了詩。我們知道詩與畫是兩種不同的藝術,詩歌是聽覺的意識,因為詩是吟誦的,而畫是視覺的意識。蘇軾打通了眼睛和耳朵的功能,這在佛教來看是“六根互動”,眼耳鼻舌身意,互相打通之后才能從詩中看見畫,畫中看見詩。
第三段是“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干丹青不語詩”,從杜甫的詩中看到畫的因素,從韓干的畫中看到詩的因素,這句話影響很大,后來出現“有聲畫”、“無聲詩”、“無色畫”、“有形詩”等種種說法,超越媒介的界限去欣賞藝術品。
蘇軾還有一句話:“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分科而醫,醫之衰也。占色而畫,畫之陋也。和緩之醫,不別老少。曹吳之畫,不擇人物。”對于畫家來說各種繪畫的規律也是相同的,但是后來繪畫分了工筆畫、水墨畫和各種各樣的形式,這個畫就變得很糟糕了,所以蘇軾認為古時的名醫不別老少,而曹、吳之畫,不擇人物。曹不興是三國時的畫家,他的畫是“衣不出水”,衣服裹的很緊。而吳道子的畫是很有力道,即“吳帶當風”。總之,會通各門藝術,在各種藝術中發現共同的規律,是蘇軾的一貫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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