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中的動與靜
中國古典詩詞中有的動態感特別強,有的詩人或讀者也特別欣賞這種動態感,例如杜甫,就常用動態感來稱贊他所喜愛的詩篇,如稱贊岑參的詩作是“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夜聽許十一誦詩是“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稱贊李白的詩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至于自己追求的詩歌境界也是“毫毛無遺憾,波瀾獨老成”(《贈鄭諫議》)。老子云:“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既然有動態,也就有靜態;既然有人喜歡動態美,也就有人喜歡靜態美。王籍筆下的若耶溪,王維詩中的鳥鳴澗,孟浩然吟哦中的鹿門渡口,那隱沒的斜陽、棲息的夜鳥、睡去的青山、閃爍的漁火,都給人一種靜謐、安詳的美感。但是,中國古典詩人在向人們展示這種美感時,從來都不是單純的以動寫動、以靜寫靜,而是化靜為動,或是以動襯靜。
一、以動襯靜
所謂以動襯靜即是在詩詞中以富有動感的表情動作或聲響,來反襯周圍環境的靜謐或心情的寂寞。動靜的相襯和相承,這也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現象:人們悲傷到極點,往往會大笑;高興到極點,往往會哭泣,杜甫的“劍外或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就是如此。同樣的,午夜傳來“嘀嗒、嘀嗒”單調的鐘擺聲,或是一陣陣鼾聲,會使午夜顯得更為寂靜;炮擊聲突然停息,陣地上死一般的寂靜,意味著一場人仰馬翻的大搏殺即將開始。中國古代詩人很懂得這個原理,并把它運用到詩詞創作中去,如王籍的《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云水共悠悠。
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
王籍,字文海,原籍瑯邪臨沂(今山東臨沂縣),出生在山陰(今浙江紹興)。他廣學博涉,富有才氣。初仕齊,后仕梁。王籍頗有六朝名士風度,喜歡游山玩水,據《梁書·文學傳》記載:“籍除輕車湘東王諮議參軍,隨府會稽。郡境有云門天柱山,籍嘗游之,或累月不反。至若耶溪,賦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當時以為文外獨絕。”。史稱王籍有文集10卷,但存留下來的只有兩首詩,其中就有這首《入若耶溪》,可見此詩的知名度。若耶溪在浙江紹興市東南,發源于距城約40里的若耶山,向北流入鑒湖。沿途有支溪36條,兩岸豐林茂竹,峰巒疊翠,秀美而幽深,是風景絕佳之處。王籍的這首詩就是描繪在若耶溪上游覽的感受,由于山水之美而動歸隱之念。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這兩句,其手法就是“以動襯靜”。詩人為了表現密林的靜謐和山體的幽深,用了兩個極富動感的音響效果:蟬噪和鳥鳴。一遍蟬噪再加上鳥兒不停鳴叫,似乎是個喧鬧的世界。但如細加揣摩,這正說明若耶溪周圍的幽深和靜謐。凡是有點生活常識的都知道,蟬若叫個不停(噪叫),有兩個前提:一是天氣燥熱,而是無人經過。前者不僅點明季節,也暗示其幽深是避暑的好去處;后者更是點明靜謐,無人經過故蟬噪不停。至于突出鳥鳴,除進一步強調此處寂靜無人,鳥兒不受驚擾,自在鳴叫外,也突出了山體幽深,人跡罕至。因為只有林“靜”、山“幽”,才會只有“蟬噪”、“鳥鳴”。除此之外,從整個詩境來看,這兩句也很好地表達了詩人融入大自然的身心感受,為結句“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做好了鋪墊。也正因為如此,這兩句詩一直受到后人的追捧,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王世貞《藝苑卮言》、《梁書·王籍傳》對這兩句皆大加稱贊,稱為“文外獨絕”。當然,也有人對這種動與靜的辯證法不甚理解,將此改為“一鳥不鳴山更幽”。究竟是“鳥鳴山更幽”還是“一鳥不鳴山更幽”,我想這個結論是不難得出的。
王維《輞川集》中有一名篇《鹿砦》,描繪他隱居之地空山深林幽寂的景色,反映他此時空無寂滅的心態,亦是采取“以動襯靜”的手法: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詩人著意表現空山的寂靜,但并非一味地去寫死寂,也沒有像王籍《入若耶溪》那樣用蟬噪鳥鳴來反襯,而是用“人語響”來反襯,這確實不同凡響。因為從常識來說,有“人語響”的地方就不會是死寂,怎么會用此來表現寂滅呢?這正大家與常人的區別。因為“人語響”似乎是破“寂”,但實際上是以局部的、暫時的“響”來反襯出整體的長久的空寂。空谷足音,愈顯出空谷之空。試想一下:等這陣“人語”過后,空山不是要陷入更加空曠寂滅之中嗎?更何況,我們并沒有看到人影,只是聽到偶爾傳來的人聲,這更給人一種空無之感。這就同他在另一名篇《山居秋暝》中“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等句采取的手法相似。詩人意在表現一個山村秋日傍晚的清幽寂靜,偏偏用浣女的喧嘩和漁舟的歸來這些聲響和動態來反襯。但是,又不讓我們直接聽到姑娘們的笑鬧聲,而是隔著竹林,讓聲音透過秘密的竹林傳過來;也不讓我們看到劃過來的漁船,而是讓我們通過蓮葉的搖動感覺到,這不但減弱了聲音的強度和動作的幅度,而且透過竹林和蓮葉,畫面更為清幽淡雅。王維是南宗畫派的大師,蘇軾也曾稱贊王維“詩中有畫”,這幅《山居秋暝》圖可作見證。同樣的,如果說《鹿砦》的前兩句是以動襯靜的話,后兩句“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也是運用繪畫原理的杰作,這個原理就是“以明襯暗”。寫一處幽暗,通常是強調不見陽光,甚至夸張為“伸手不見五指”。王維畢竟不同于常人,他憑著畫家對色彩和光線的特有敏感著意在畫面上安排了陽光,讓它透過樹林照到地上。乍看起來,這一縷陽光給幽暗的密林帶來了亮色,給陰冷的青苔帶來一絲暖意,甚至給幽寂的鹿砦帶來一線生機。但如細加體味,就會感到無論是作者的主觀意圖,或是作品的客觀效果都與此相反。因為一味的幽暗反倒使人不覺其幽暗,有一絲光線作為反襯,倒更能顯出周邊的幽暗。設想一下,當一抹余暉透過斑駁的樹影映照在幽暗的青苔上時,那一小片微弱的光影與周圍的幽暗會形成更為強烈的對比,使深林的幽暗更加明顯。更何況,這是“返影”——即將落山的太陽,光線不僅微弱而且短暫。再推想一下,一旦這個“返影”從天空消逝后,整個深林不將陷入更加漫長的幽暗之中了嗎!
必須指出,王維作為一位繪畫和音樂大師,他對動靜和明暗高妙的處理手法在其詩作中比比皆是。同為輞川集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籍無人,紛紛開且落”;《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等等,皆是采取類似的手法。
柳宗元的《小石潭記》是篇頗富詩意的`散文,在突出作者被貶之地小石潭的清幽時,同樣采用了這種手法,如描寫游魚這一段: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而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皆若空游無所依”是突出小石潭的潔凈,連潭中的魚皆可數出“百許頭”,更見潭水的清澈。作者是在永貞革新失敗后被貶為永州司馬的,作者一片為國熱情落得個被貶荒州的下場,心中充滿悲憤是可以理解的。詩人在《小石潭記》中,就是要通過潭水的潔凈來暗示自己高潔的人品,用小石潭周圍的幽寂來襯托自己身處荒州的悲憤。作者在突顯小石潭周圍的幽寂時,用的同樣是以動襯靜的手法:作者著意描繪游魚在潭中種種形態,一會兒是“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一會兒是“俶而遠逝,往來翕忽”。無論是“怡然不動”或是“往來翕忽”都有一個前提:此處寂然無人,游魚不受打擾,所以這個“動”正是反襯“靜”,從而突出身處荒州無所作為的悲憤之情。
二、化靜為動
與“以動襯靜”相反,化靜為動是通過人物語言動作或將無生命的物件生命化、動態化,刻意將靜態的形象化為生動的場景,讓人留下人物性格、形象或客觀景物方面深刻的印象。在表述方式上,多采用描寫和夸張而盡量避免敘述性或說明性的文字,如杜甫的《少年行》:
馬上誰家白面郎,臨街下馬坐人床。
不通姓氏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
為了表現一位少年粗獷豪放的性格特征,詩人采用三個動態感異常強烈的語言動作:一是“下馬坐人床”。翻身下馬,這是個矯健的動作,也不與主人打招呼就到人家中大模大樣地坐下,這就顯得粗豪不懂禮儀了,(這里的“床”指“胡床”,低矮寬大,類似今日的沙發),二是寫語言——“不通姓氏”,既是補充交代上句的動作,也是詩人對此舉的評論;第三句“指點銀瓶索酒嘗”又是個動態描繪,是對“粗豪甚”的進一步補充形容。描寫人物,可以靜態的敘述,也可以動態的描繪。杜甫在此完全采用動態手法來完成靜態寫生,通過動態感極強的語言和動作,將一個大大咧咧、不懂禮儀的少年粗豪性格特征刻畫的活靈活現。杜甫還有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這首被杜詩研究者稱為“生平第一首快詩”的詩作,寫于唐德宗廣德元年(763)春天。在此之前,郭子儀等在洛陽附近的橫水打了個大勝仗,安史叛軍的頭目薛嵩、張忠志等紛紛投降。第二年即廣德元年正月,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兵敗自殺,其部將田承嗣、李懷仙等相繼投降,安史叛軍的老巢薊北(今河北東北部一帶)被唐軍收復。其時,杜甫率全家正漂流在梓州(今四川省三臺縣),因戰亂離開故鄉已經八年多了。這個消息給愛國的詩人帶來意外的驚喜,也帶來返回故鄉的希望,興奮之中寫下這首生平第一快詩。詩中從表情——“涕淚滿衣裳”到動作:“漫卷詩書”、“放歌”、“縱酒”;從現實到遐想:“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無不充滿喜悅之情,無不呈現動態感。所以詩論家感嘆說:“此詩句句有喜躍意,一氣留注而曲折盡情”(王嗣爽《杜臆》)
說到化動為靜,運用得最出色的還是中唐詩人李賀,這位僅活了25歲的天才詩人,不僅善于通過人物的語言動作來化靜為動,甚至連詩歌的節奏意象都呈跳躍式,如這首《雁門太守行》: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關于此詩的主題,歷來眾說紛紜,有人說是敵兵壓境,雁門太守堅守危城;有人說是雁門太守率兵平定藩鎮;有人說是官軍圍城,有人說是馳援奇襲;有人說是描述戰斗過程,有人說是描繪激戰情狀。為什么會產生這么多歧義,主要就是由于它才采用跳躍式結構:幾乎每句就是一個片段、一個場面,而且之間并無直接的關聯,也無敘述類的過度。有的批評家將此解釋為西方印象派的寫法,有的批評家則為此取了個中國特色名字——“印象連綴方式”。無論何種名稱,其主要特色就是畫面之間的跳躍,結構上極富動態感,強調片段的視覺印象。再加上畫面色彩極為濃重——“黑云”、“金鱗”、“燕脂”、“夜紫”、“紅旗”、“霜重”,這就給讀者留下更深的視覺印象。
李賀不愧為一個“鬼才”,他不但寫人能化靜為動,極富動態感,就是寫鬼、寫神也是如此,熟悉中國古典詩詞的人一定會知道他的那首《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李賀雖是唐王室的宗支,但家道早已中落。他雖夙有大志,但因避父親名諱,無法參加進士考試,斷了仕進之路。只是靠宗親關系,才得到奉禮郎這個管理宗廟祭祀的從九品的卑微職務,以此來養家活口。與“少年心事當拏云”的壯志相比,內心的痛苦和委屈是自不待言的。到二十三歲時,就連這點與朝廷的聯系也要失去。據朱自清在《李賀年譜》中推測:此詩約寫于元和八年(813),是李賀因病辭去奉禮郎職務,由長安返回洛陽時所作。詩人借當年金銅仙人不愿離開長安宗廟而赴洛陽的傳說,來表現自己這位“宗子”的去國之悲。詩的主調低沉憂傷,詩的色彩灰暗幽冷,但詩中卻充滿動態感,詩人以化靜為動的手法,來表現自己“宗子去國”的悲憤以及內心的躁動不安。這在環境的描繪、人物形象勾勒和內心世界的刻畫上無不表現出來。漢武帝求長生,一直是李賀嘲弄的對象,“武帝愛神仙,燒金得紫煙。 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馬詩》);“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苦晝短》)。但在這首詩中,雖然仍在嘲弄這位求長生的君主只不過像秋風之中的匆匆過客,但卻是個躁動不安的靈魂:白天看來。茂陵和其它的荒冢一樣悄然無聲,但一到夜晚,卻戰馬嘶鳴,載著這位一代英杰在咆哮,在追尋。“夜聞馬嘶曉無跡”雖僅僅七字,由于充滿強烈的動態感,將漢武帝這個已經逝去的英魂從內心到外在動作都刻畫的栩栩如生。金銅仙人的形象更是充滿動態感。據東晉習鑿齒《漢晉春秋》說:“帝(指魏明帝,引者注)徙盤,盤拆,聲聞數十里。金狄(即銅人)或泣,因留霸城”。李賀故意隱去金銅仙人因過重不便遷徙而留在霸城這段史實,想象他離開故國前往洛陽一路上的情形:“魏官牽車指千里”是強調離開故國的被迫和無奈,“東關酸風射眸子”是道出內心的悲涼和凄婉。“酸風”不僅是形容關東霜風凄緊,讓銅人眼睛發酸,也暗含內心凄楚之意。詩人不僅用“酸風”和“射”這兩個動態感異常強烈的詞匯來化靜為動,而且用擬人手法讓無生命的銅人帶有人的感受和心理,讓畫面和內涵都富有動態感。另外,詩人在描繪之中還不斷地變換角度:“魏官牽車指千里”是寫客體,突出銅人東遷的被迫和無奈;“空將漢月出宮門”則轉寫主體,突出故國的荒涼和空無,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已逝去,這是想象之中銅人對故國的感受,也是詩人這位宗子去國時的感受;用“鉛水”來表現內心的沉重和對君主的深刻思念,恐怕只有這位“詩鬼”才能想象得出。淚水像鉛水一樣匝地有聲,就不止是有動作而且有聲響了。這種動態感,也不僅表現在武帝的行跡、銅人的表情和心理,還反映在詩人對銅人被遷洛陽一路上環境的描繪上。“衰蘭送客”意在表現環境的凄婉和憂傷,“月荒涼”更給人天荒地老的亙古感受,“渭城已遠波聲小”更是用距離和聲音給人漸行漸遠的視覺和聽覺感受,這都是化靜為動手法的運用。
《金銅仙人辭漢歌》寫的是神,他的另一首詩《蘇小小墓》表現的卻是鬼,這首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經典同樣采用了化靜為動的手法: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詩中的蘭花在哭泣,蠟燭發出幽冷的寒光,風吹著秋雨灑遍西陵,不僅富有動態感,而且將無生命的自然改造成富有人的情感和生命:風作衣裳,水為佩玉,油壁車更是朝夕相伴,讓蘇小小這位才女的冤魂以風為衣、以水為佩,乘著油壁車、駕著青驄馬,在風雨的陪伴下,在西陵下的松林里、草茵上來回游蕩,傾訴作自己一生的哀怨和不平。只要比較一下南朝樂府中同題材的《蘇小小歌》,我們就會感受到李賀筆下的這首詩作想象力何等豐富,動態感何等強烈:
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這首南朝樂府中并無環境描摹和象征著死亡的種種物象,西陵下的凄風苦雨、如啼眼的幽蘭和不堪剪的煙花,以及鬼物象征的“冷翠燭”都是李賀的進一步想象并加以動畫,“西陵松柏下”也細化為“草如茵,松如蓋”,“我乘油壁車”之外又增加了“風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等準備赴約的動態情節。
三、化靜為動的手法
1、人物的神情、動作可以化靜為動。
以上舉了不少這方面的詩例,如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李賀的《雁門太守行》、《金銅仙人辭漢歌》、《蘇小小墓》等。下面這首王維《少年行》也有自己獨特的處理方式: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楊邊。
詩人詠歌的是京城少年游俠的講義氣、重然諾,但沒有像李白《俠客行》中“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那樣通過夸張式的語言來表現,也沒有像曹植《白馬篇》那樣讓其置身于為國舍家的激烈的矛盾沖突中來實現,而是選取一個日常生活常有的飲酒小鏡頭,通過一個“系馬高樓垂楊邊”的動態感極強的、豪放又粗獷的動作來暗示其重義疏財的俠義性格,以及借酒使氣、輕生報國等少年俠客的心性。
2、無生命的景物、事物也可以賦予生命、精神,變得氣勢飛動,富有動態感和生命力。
曹操的《觀滄海》可以說是極為典型的一例: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是漢獻帝建安十二年(207)曹操東征烏桓時途徑碣石山,登山觀海所作的一首大海詠歌,也是中國詩史上最早的一首山水詩佳作。這里,我們姑且不論它在中國山水詩發展歷程中的地位,要強調的是:這首詩之所以成為千古傳誦的樂章,與它化靜為動的表現手法關系極大:一般來說,詠歌大海或是贊頌其遼闊浩瀚,或是用來比擬人的志向和胸懷,像《觀滄海》這樣,讓無生命的大海充滿生命的律動,孕育著萬物,吞吐著日月,確是少見。更何況,詩人登臨的是秋天的大海,“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零落而為秋”(宋玉《秋聲賦》)。但詩中卻毫無衰憊之氣,也沒有傷秋、悲秋之感。海面是“水何澹澹,山島竦峙”,草木是“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之下是“洪波涌起”——這是個生機勃勃的大海,是個澹宕又極富爆發力的大海。這顯然不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景象,而是經過改造,是詩人想象中的大海。或者說,是詩人人生志向的表達,是詩人人生追求的體現。我們從中得到的領悟,所受到的感奮,與詩人化靜為動的手法,將無生命的大海充滿勃勃生機、跳躍著生命的律動不無關系!
其實,在中國詩歌長河中,懂得這一奧妙的不止是曹操,大凡寫江湖河海聲名鵲起者,都與動態的描述、化靜為動有關。如張若虛寫江:“春江潮水連海平,海水明月共潮生”(《春江花月夜》);李白寫河:“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出龍門”(《公無渡河》);孟浩然描繪洞庭湖:“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宋之問寫海:“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靈隱寺》),如此種種,無不以動態感取勝。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曾記載這樣一個故事:洞庭湖旁的岳陽樓上不斷有人在壁上題詩,或詠歌洞庭,或借以抒懷。樓主不勝其煩,就在樓的左右兩序門旁各題一幅描繪洞庭湖的名句:一是杜甫《登岳陽樓》中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另一就是孟浩然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結果“后人不復敢題矣”。細想一下,這兩個名聯,除了氣勢闊大外,主要還是以動態感取勝。因為要說氣勢闊大,劉長卿詠洞庭的 “疊浪浮元氣,中流沒太陽” (《詠洞庭》);無名氏的“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似乎也不差,但畢竟趕不上上述兩幅名聯。
說到詠物中的動態感,韓愈的詠赤藤杖和李賀的詠葛布也值得一提。韓愈《和虞部盧四酬翰林錢七赤藤杖歌》描寫了一根赤藤做的拐杖:
共傳滇神出水獻,赤龍拔須血淋漓。
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極睡所遺。
幾重包裹自題署,不以珍怪夸荒夷。
歸來捧贈同舍子,浮光照手欲把疑。
空堂晝眠倚牖戶,飛電著壁搜蛟螭。
作為中唐險怪詩風的開創者,詩人在這首詩中不僅運用了想象、夸張、神話傳說等常人手段,而且采用了丑陋、險怪、以丑為美和化丑為美等非常人手段,造成強烈的動態感,給人留下極為強烈的視覺印象和劇烈的心靈顫動。他為了強調這根拐杖鮮紅的顏色,把它比擬和想象成火龍拔下的正在鮮血淋漓的胡須,又想象成太陽神遺失的火鞭。至于“空堂晝眠倚牖戶,飛電著壁搜蛟螭”更是充滿動態感的想象和夸張。與此相類的還有中唐時代李賀的《羅浮山人與葛篇》:
依依宜織江雨空,雨中六月蘭臺風。
博羅老仙時出洞,千歲石床啼鬼工。
蛇毒濃凝洞堂濕,江魚不食銜沙立。
欲剪湘中一尺天,吳娥莫道吳刀澀。
葛布用麻織成,夏天穿在身上比較涼爽,所以又稱夏布。葛布以廣東博羅縣出產最為著名。李賀詩中的羅浮山在博羅和增城兩縣境內。此詩意在夸贊博羅葛布的疏薄涼爽和羅浮山人高超的織葛技術。其手法亦如韓愈,不僅采用夸張想象,更多的是神鬼世界,造成一種凄迷奇幻的險怪境界。例如為了強調夏季的炎熱,他不寫人的感受而強調怪物的感受:“蛇毒濃凝洞堂濕,江魚不食銜沙立”;夸贊羅浮山人高超的織葛技巧也是如此:“博羅老仙時出洞,千歲石床啼鬼工”。至于渲染博羅夏布的疏薄涼爽,他也用江雨、湘水這種疏朗闊大的畫面來比襯,以對比酷熱的繁密和濕重。從作者刻意選擇的詞匯“宜織”、“江雨空”、“欲剪”來看,這種對比也是在動態中完成的。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不僅是詩歌,一些詩化的散文也常用這種手法,如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對石的描寫:
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3、賦予抽象的意念以動態感
無生命的景物還有個具體的形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即使沒有具體形象的抽象意念,也往往賦予動態感,以增強其可視可感的視覺或觸覺印象,使其更加真實形象,更加感人。如白居易《琵琶行》描寫琵琶女彈奏的一段: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我們知道,白居易的《琵琶行》之所以成為千古不朽的名篇,主要得力于兩個藝術手段。一是塑造了兩個前后映帶的藝術形象:一個是無端被貶、有才難用的江州司馬,一個是身懷絕技卻淪落天涯的琵琶女。詩人讓他們同病相憐又心心相通,從而引起人們對這一對“天涯淪落人”的同情,對那個毀滅人才的不合理社會的憤恨。另一就是對琵琶女精湛琵琶彈奏技藝的出色描繪。因為只有讓讀者充分領略到琵琶女高超的彈奏技藝,才能達到上述的創作目的。那么,詩人是如何讓讀者充分領略琵琶藝人高超的彈奏技藝的呢?其手法自然是豐富多樣,如夸張、想象,通過間歇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通過環境的描繪和聽眾的感受來烘托和陪襯。但是,使用的最充分的是準確又形象的比喻,通過一連串的類比將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樂語匯變得可見可摸、具體可感。總的說來,詩中描繪了這首琵琶曲的兩個樂章,以及兩個樂章中的間歇 。第一樂章描繪得翔實,第二樂章簡約,只描述結束前的快彈。但無論是第一樂章還是第二樂章,都充分運用了比喻,而且是動態的、進行中的,將聽覺幻化為強烈的視覺和觸覺沖擊。如將粗弦發出的聲響比喻為急雨,將細弦發出的聲響比喻小兒女間竊竊私語:“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將粗弦與細弦交錯彈奏發出的聲響比喻為“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再用“間關鶯語花底滑”比喻流暢的樂境,“幽咽泉流冰下難”比喻冷澀的樂境,最后用“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形容斷斷續續余音裊裊的樂章間歇,這都給人非常鮮明的視覺和觸覺形象,它與聽覺結合起來,讓人們時而愉悅,時而愁悶,甚至產生陣陣寒意。至于第二樂章雖然簡略,重點突出開始的爆發力和收束的斬截有力,也是用具有極強動態感的比喻達到其目的,如用“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來比喻樂章開頭的急促突然,用“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來形容收束的斬截麻利,都收到視覺與聽覺交相渾融的藝術效果。當然,唐代出色地描繪音樂彈奏的詩章也不只是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李頎《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元稹的《琵琶歌》、李紳的《悲善才》也都是傳乎樂章,久布人口,但他們的手法盡管各異,有一點是共同的,即形象的動態式描繪,將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樂語匯變得可視可感、可觸可摸。如《聽穎師彈琴》用“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這種動作語言來形容纏綿低沉的音樂境界;用“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來形容樂調突然轉變為高亢之聲;用柳絮在廣闊的天地間隨風飄舞來形容曲調的悠揚縹緲,用百鳥和鳳凰的鳴叫來形容樂曲的清脆和稀世之音。《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用“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來形容凄愴的音樂境界;用“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來形容忽而清脆忽而低沉多方變化的樂調;用“長風吹林雨墮瓦”來比喻幽抑舒緩的曲調突然變得急促和勁發;再用“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對這種樂境加以進一步的烘托和渲染。《李憑箜篌引》出于詩鬼李賀之手,鬼神想象自然更多一些,但鬼神仍然用來作為動態的比喻,如用“江娥啼竹素女愁”、“空山凝云頹不流”來夸張李憑精妙的彈奏技藝;用“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來形容清脆的樂音帶來的感人效果;用“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來表現樂曲所引起的強烈震撼。元稹與李紳與白居易是詩友,又同是新樂府運動的中堅人物。元稹的《琵琶歌》與李紳的《悲善才》又同是描繪琵琶高手,所以,在表現手段上有更多的相似之處。例如元稹的《琵琶歌》中也用“冰泉嗚咽流鶯澀”來形容冷澀的境界;用“花翻鳳嘯天上來,裴回滿殿飛春雪”,“流鶯子母飛上林”來形容流暢的樂境,與《琵琶行》中的“間關鶯語花底滑”、“冰泉冷澀弦凝絕”等頗相類,只不過音域更為寬廣;“驟彈曲破音繁并。百萬金鈴旋玉盤”與《琵琶行》中的“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也相近。李紳《悲善才》中諸種動態的描繪,如“寒泉注射隴水開”,“轉腕攏弦促揮抹”,“金鈴玉珮相瑳切”等均是化抽象的音樂語匯為具體的形象,而且充滿動態感。
中國古典詩詞中對美人的描繪也常采用類似的手法。大體上說,中國古典詩詞中描繪美人基本上有三種手法:
一是用比喻將抽象的美感變為具體的形象,如中國最古老的詩篇《詩經》中的《碩人》篇,形容莊姜夫人的美麗:“碩人頎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頸如蝤蠐。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種手法的好處就是使抽象的美變得可視、可感,具體而形象:這位美麗的女子身材很頎長,手很白嫩,像新生的茅草一樣柔嫩,皮膚白嫩且有光澤,像凝結的油脂,脖子長長的,像天牛的頸項,頭像蟬兒一樣方正,眉毛像蛾兒一樣好看。笑起來很好看,美麗的眼波左顧右盼!這種寫法的好處是讓美變得具體可感,可觸、可摸、可見,其缺陷是讓美固定化,缺乏想象的空間,也限制了美的適應性。因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審美標準,有的人愛林妹妹,有的人卻愛薛寶,所謂蘿卜青菜,各人所愛;不同的時代也有不同的審美標準:從《碩人》篇來看,春秋時代是以高大為美,到了漢代,嬌小則成了美人胚子,不然,能作掌上舞的趙飛燕就成不了皇后;到了唐代,則一反漢習,豐腴成了美的標準,不然 “肥婢”楊玉環就不會“三千寵愛在一身”,所謂燕瘦環肥各得其所!所以將美具體化、固定化,也有其不能適應的一面。
有鑒于此,聰明的中國古代詩人們不再用比喻將美固定化、具體化,而是對其極致作抽象的界定,讓讀者調動自己的生活積累,通過想象去豐富、去補充,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形容鄰女之美就是采用了這種手法。他在賦中丑化登徒子,說登徒子的老婆很丑,他還如此眷戀,足見其好色。自己家隔壁的鄰女長的很美,所謂“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增之一分太長,減之一分太短”。但她對我示好,我卻不予理睬,足見我不好色。姑且不論宋玉攻擊登徒子好色的證據是不是充分?但就對這位鄰女美色的描繪手段來看,《登徒子好色賦》確實比《碩人》高明,因為它提出的美很有彈性,具有寬泛性和長久適應性:他可以適應不同層次、不同類別人們的審美標準,也可以適應不同時代的審美需求,而且還可以調動不同層次、不同類別人們的審美想象:有歷史知識的人會認為吳國的西施大概就是這樣,三國的貂蟬就是這樣;喜歡神話的讀者會認為月里嫦娥就是這樣,八洞神仙中的何仙姑就是這樣;有西方文學經驗的人會想象埃及艷后克里奧佩特拉就是這樣,導致特洛亞戰爭的海倫就是這樣;小市民會認為某某電影明星就是這樣,他前天在公共汽車上看到的美女就是這樣。這種手法所造成的美的寬泛性和適應性應當是其優長所在。
第三種方法是從描繪美女的自身轉為觀眾的反應,如《陌上桑》中描繪不同年齡層次的人見到美女秦羅敷時的表現:“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犁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做觀羅敷”。詩中的“行人”是位長者,他對美是一種鑒賞,應當不包含愛慕或占有;少年的“脫帽著帩頭”是希望引起美女的注意,自然有愛慕,但也不同于后面五馬太守的占有貪欲。犁者和鋤者是作者刻意設計的一出生活小鬧劇,通過貪看貌美的羅敷而耽誤的農活,以至事后相互埋怨,以此來反襯羅敷驚人之美。這種通過觀眾的反應來反襯美女驚人之美,實際上包含了第二種方法的優長,又有著第二種方法所沒有的動態感,因為它完全是在動態的時間推展中、觀眾的不同表情動作中去完成和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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