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歌中的比喻
什么是比喻?朱熹說是“以此物喻彼物也”(《詩集傳》),俗話說就是打比方。作家在描寫事物和說明道理時,用同它相似的事物或道理來打比方,這種辭格就叫做比喻。
比喻是一種最古老又富有生命力的修辭手法,。人們表達感情、說明道理、寫人狀物、述事描景、傳形傳神、繪聲繪色,皆離不開比喻,堪為辭格之首。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甚至說“比喻是天才的標志”。
一、比喻的作用
比喻可以用來寫景、抒情、寓理和刻劃人物,即喻情、喻事、喻人、喻理。具體有以下幾個方面:
1、使抽象的東西變得具體可感
例如“愁”是一種抽象的人的心理,在詩詞中,詩人使用多種比喻使這種抽象的情緒變得具體可感,如在李白的詩中“愁”有長度:“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秋浦歌》),“一水牽愁萬里長”(《橫江詞》);在陸游詩中不但有長度:“十丈愁城要解圍”(《山園》),還有體積:“閑愁萬斛酒不敵”(《草書歌》);甚至還有范圍:“世言九州外,復有大九州。此言果不虛,僅可容吾愁”(《江樓吹笛飲酒大醉作》);在李清照詞中“愁”還可以到處移動:“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在李煜詞中,愁像春天的春天江水那樣滾滾東去、不可遏止:“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又像是春天的青草到處蔓延:“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賀鑄《青玉案》則用五種形象化的事物煙、草、風、絮、雨來顯示閑愁的繁多、濃重、綿延不絕:“試問閑愁都兒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形成一種復合比喻。
再如音樂,是種作用于聽覺的聲音,不可視也不可觸,但如何讓它可視可可感、可觸可摸,白居易的《琵琶行》通過比喻做到了這一點。詩人用“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來形容音樂輕音和重音的交錯彈奏,就不只是聽覺,也有視覺;用“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形容樂境中流暢和冷澀兩種境界,不止是聽覺,也有觸覺。再如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其中夸張李憑彈奏箜篌的感人力量幾乎都是采用視覺,如“空山凝云頹不流”、“湘娥啼竹素女愁”,“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等。這中間又夾入觸覺、想象和夸張。韓愈的《聽穎師彈琴》也是如此,不止有大量的聽覺比喻,也有視覺和觸覺,如開篇的一連串比喻就是聽覺和視覺的結合:“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鑾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2、使具體的形象的變得優美動人
如詠雪,唐朝張打油有首打油詩:“江上一籠統,井上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詩頗有幽默感,不愧稱為“張打油”,此詩的比喻雖然準確,但形象卻不夠優美,而優美則是比喻的一個要素,例如我們形容夫妻恩愛、朝夕相伴,可將他們比喻成鴛鴦鳥,連理枝,從未有人將他們比喻成血吸蟲,因為其形象丑陋又有害人體,但如僅從準確性來說,血吸蟲倒是雌雄同體,從不分離的。《世說新語·言語》記載這么一個故事:“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似’;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這位得到謝安稱贊的兄女即是著名才女謝道蘊。比起謝朗(小名胡兒)的比喻“鹽撒空中”,謝道蘊的“柳絮因風起”確實高明得多。試想一下,無數鹽粒從空中落下,會給人一種什么樣的感受?而柳絮迎風起舞,則妙曼而美好。岑參的《白雪歌》形容飛雪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徐陵“三晨喜盈尺,六出儛崇花”,駱賓王《詠雪》:“龍云玉葉上,鶴雪瑞花新”,吳均《詠雪》:“縈空如霧轉,凝階似花積”,盧梅坡“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呂本中“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艷”,張元“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等,這些關于“雪”的比喻除了準確外,或是優美,或是雄奇,都給人美的享受。
3、使情感抒發更加充沛、更加感人
詩歌最重要的特征是抒情,沒有抒情就沒有詩歌,敘事詩也不例外,因此,對詩中吟詠的事物必須動之以情,運用比喻就是使詩歌富有抒情性的手法之一。如賀鑄的詞《半死桐》: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這是一首悼之詞,表現作者對亡妻趙氏的深摯追懷,以情思纏綿,婉轉工麗見長。詞中通過舊地重游抒發感情,追念了作者與亡妻長期同甘共苦的生活中培育出來的深厚愛情。出語沉痛,情真意切,哀怨凄婉,動人肺腑。詞中除了上片起首二句用賦體直抒胸臆外,多用比喻,比喻使其哀怨思念之情更加凄婉、更加深沉。首先,詞牌《半死桐》就是個極為準確形象的比喻。唐代李嶠《天官崔侍郎夫人吳氏挽歌》中有“琴哀半死桐”之句,賀鑄引來比喻喪偶后失去了自己的另一半,就像梧桐半死一樣。李商隱《石城》詩:“鴛鴦兩白頭”,賀鑄又引來改寫成“頭白鴛鴦失伴飛”,與“梧桐半死清霜后”形成精妙的對偶比喻句式。它比起李嶠和李商隱的詩句,不僅形成工整的對句,形式更為精美,由于由單比變成復合比,情感上也更為哀怨、動情。緊接著的“原上草,露初晞”化用漢樂府喪歌《薤露》篇中的“薤上露,何易晞”,與“梧桐半死清霜后”兩句共同構成“博喻”,由對亡妻的悼念進入人生苦短又“去日苦多”的更為深沉的悲哀。從中不僅再一次感到賀鑄深厚的文學修養、化用前人成句的功力,也看到詞人運用比喻的極為高明技巧。
比賀鑄稍后的吳文英有首《風入松》,其上闕也是多用比喻: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四明(今浙江寧波市)人。其詞典雅諧暢、含蓄委婉,能于工麗的周邦彥與清空的姜夔之外,別開生面,自成一格,很得力于比喻手法的運用。吳文英一輩子沒有做過什么官,卻也算不上隱士,以江湖游士身份輾轉依附于官僚權貴之門,生活來源倒不匱乏。吳文英年輕時在杭州與一女子相戀,度過一段極為浪漫的生活。在詞人離開杭州的十多年間,曾多次回憶這段戀情,也都是用柳、雨、荷、孤燕作喻:“淚香沾濕孤山雨,瘦腰折損六橋絲”(《晝錦堂》),“西湖斷橋路,想系馬垂楊,依舊欹斜。葵麥迷煙處,問離巢孤燕,飛向誰家”(《憶舊游》)。十多年后,詞人后再次赴杭,聞女子已死,詞人悲痛異常,寫下《青玉案》親自祭悼,詞的開頭也是以柳作喻:“短亭芳草長亭柳,記桃葉,煙江口”。在這首《風入松》中,詩人除了環境的渲染和氣氛的烘托外,也多用暗喻,如“愁草瘞花銘”即是以花喻人,以“瘞花”暗喻美人已逝,以“愁草瘞花銘”來暗喻對昔日情人的追悼。追憶昔日,那樓前小道上的履痕足印,花前柳下的笑語輕聲,攜手分離處的黯然神傷,都勾起詞人難以消除的隱痛,“一絲柳,一寸柔情”這個貼切的暗寓使這種傷痛更加形象、更加感人。
在中國古代詞人中,用比喻來抒情并取得出色成功的例子相當多,如秦觀“柔情似水,佳期如夢”,“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如愁”;李煜“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晏幾道“落花人獨立,微雨雙燕飛”,“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周邦彥“并刀如水,吳鹽勝雪”,“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墜處遺香澤”,黃庭堅“月仄金盆墜水,雁回醉墨書空”,“一杯春露莫留殘,與郎扶玉山”等等。
4、使詩中的人生哲理含蘊更為豐厚、更為深沉
古文中的比喻與古詩中的比喻,有所不同。說理性散文中的比喻,只是用來說明道理。在說理性散文中,只要是能說明道理,可以用不同的比喻,而且比喻本身并不是道理,如買櫝還珠、刻舟求劍、鄭人買履等。詩歌則不同,詩的比喻往往成為詩的形象一部分,那種通過比喻來闡釋哲理的成為哲理詩或詩中蘊藏的理趣。這種寓意就在形象之中,而不是到形象外去尋找,如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知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此詩是慨嘆人生的不可知性,也夾雜著生命短促、世事蒼黃、物是人非的嘆喟,充滿一種迷茫不可預測的哲學思辨。起因于有次蘇軾和其弟蘇轍(子由)路經澠池,由于馬死了,兩人只好騎著跛驢到僧寺去寄宿。興會所至,在寺廟的一堵墻壁上題下了一首詩。這一次蘇東坡故地重游,當初接待他們的老僧卻早已死去,只存一座靈骨塔,當年兄弟倆題詩的那堵墻壁也塌壞了。看到物非人也非,東坡百感交集寫了這首詩。比喻在這首詩中起了貫穿全篇的關鍵作用。在蘇軾看來,人生在世猶如飛鴻,充滿了不可知性,人生蹤跡就像鴻雁在飛行過程中偶然在一塊雪地上留下了爪印。待鴻飛雪化后,一切又都不復存在了。然而,它畢竟飛過了,飛鴻踏雪的輕盈,不計何處的灑脫,驚鴻一瞥的浪漫,還有那翩然來兮的無悔,飄然歸去的無跡,這就是蘇軾理解的最優美人生態度!
蘇軾還有首題畫詩《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其中對“神似”的內涵作了進一步的闡釋: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
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
蘇軾在闡釋的過程中也運用了明喻,指出“形似”的見解就像個孩子一樣非常幼稚。詩歌和繪畫一樣,都要講究“神似”,講究本質的真實而不是外表的相似。這個明喻,既讓讀者形象地看清形似論者的浮淺,也可看出蘇軾為人的率直認真。蘇軾詩歌中曾多出使用比喻來闡明哲理,如《題西林壁》中詩人用“橫看成嶺側成峰”這個比喻來闡明觀察問題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也不一樣;在《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視雷雨每大雷電但聞云中如嬰兒聲殊不聞雷震也》中,又用“山頭只作嬰兒看,無限人間失箸人”來說明同樣的道理。在《慈湖夾阻風》中,用“且并水村欹側過,人間何處不巉巖”來感嘆世道的艱難和人心的險惡。在《法華寺橫翠閣》中,用“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來闡釋江山易代、人生苦短的人生領悟。
元代是一個落后生產力統治先進文明社會的畸形時代,元蒙統治者注重有實際技能的工匠而輕賤上層建筑的文人,有所謂“八娼、九儒、十丐”之說,儒者的地位甚至不如娼妓。所以,元代漢族士大夫淪落到社會下層,與歌舞娼妓為伍,這種地位上的巨大反差引起心理上的失落和反抗:一方面他們流浪江湖,與統治者不合作,另一方面,又用歷代圣賢的遭遇來自我排解、自我安慰,從而產生許多看透世情、逃離是非的小令作品,如關漢卿的《南呂·四塊玉·閑適》:“意馬收,心猿鎖,跳出紅塵惡風波。槐陰午夢誰驚破!離了名利場,鉆進安樂窩,閑快活”;馬致遠《雙調夜行船·秋思》中[離亭宴煞]一段:“蛩吟一覺才寧貼,雞鳴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穰穰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人生有限杯,幾個重陽節。囑咐俺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喬吉《雙調賣花聲·悟世》云:“肝腸百煉爐間鐵,富貴三更枕上蝶,功名兩字酒中蛇。尖風薄雪,殘杯冷炙,掩清燈竹籬茅舍”。皆表達這些士大夫對功名富貴和世道人情的參透以及堅決不同流合污的志向。詩中以多種事物作博喻,寓理于事,理藏事中。
二、比喻的分類
我國文學批評史上,最早對比喻進行分類研究是宋代的'陳毅,他在《文則》中把將比喻方式分為十種:明喻、隱喻、類喻、話喻、對喻、博喻、簡喻、詳喻、引喻、虛喻。這種分類過于繁復,現在一般只分為:明喻、隱喻(暗喻)、借喻(曲喻)和博喻等幾種。另外,有的學者又從比擬對象上進行劃分,分為“以人喻人”、“以物喻物”、“以人喻物”和“以物喻人”四類。
(一)從比喻方式劃分
1、明喻
就是被比的事物和用來作比的事物都出現,并用比喻詞連接起來。常用的比喻詞有“象”、“好比”、“似”、“如”、“同”、“仿佛”等。如《衛風·碩人》篇形容一位美女:“手如柔芙,膚如凝脂,頸如蝤蠐,齒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使用的就是明喻。
中國古典詩詞中,使用明喻的詩詞很多,如:“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詩經·小雅·小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曹植《白馬篇》),“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賀知章《詠柳》),“浙江八月何如此,濤似連山噴雪來”(李白《橫江詞》),“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秦觀《浣溪紗》),“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韓愈《送桂州嚴大夫同用南字》),“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趙嘏《江樓感舊》),“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岑參《暮秋山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李白《行路難》),“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李煜《清平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云來山更佳,云去山如畫”(張養浩《雙調雁兒落兼得勝令》)等。
2、隱喻
隱喻又稱“暗喻”,它和明喻不同:明喻是用“象”、“似”、“如”、“同”等副詞作為喻體和本體之間的關聯,而暗喻則無此關聯詞,雖打比方卻不明說。如《孔雀東南飛》中“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其中前兩句“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以“磐石”和“蒲葦”作比,喻體和比喻詞之間無副詞“象”、“似”、“如”等關聯,因此是隱喻;第三句“蒲葦紉如絲”則是明喻。
中國古典詩詞中,使用隱喻的詩詞也很多,如:“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古詩十九首》),“洛陽親友若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愿君學長松,慎勿作桃李”(李白《贈韋侍御黃活裳二首》),“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杜甫《春望》),“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蘇軾《元月廿七日望湖樓醉書》),“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東方虬《春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白居易《憶江南》),“東風夜放花千樹(辛棄疾《青玉案》),“山河破碎風吹絮,身世飄零雨打萍”(文天祥《過零丁洋》),“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李煜《烏夜啼》),“我是蒸不爛、煮不熟、錘不扁、炒不爆、響當當的一粒銅豌豆”(關漢卿《南呂一枝花·不伏老》)等。
3、借喻
又稱曲喻。借喻是一種比隱喻還要隱曲的比喻,根本不露比喻痕跡,不僅喻體與本體之間沒有“象”、“似”、“如”、“同”等副詞作為喻體和本體之間的關聯,甚至本體都不出現。魏慶之在《詩人玉屑》中將此稱為“象外句”,特點是“比物以意,而不指言一物”,并舉詩僧無可的詩句為例:“無可上人詩曰:‘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是落葉比雨聲也。又曰:‘微陽下喬木,遠燒入秋山’,是微陽比遠燒也”。蘇軾《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中云:“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蜇龍知”名為寫松,實喻王復的品格,這就是借喻。孟郊的《游子吟》“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亦是借喻,用春日的陽光沐浴小草借喻母親哺育孩子成長。
中國古典詩人常使用借喻來突出自己的情感或突顯主題,如明代于謙《詠煤炭》:“鑿開混沌得烏金,藏蓄陽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爐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賴生成力,鐵石猶存死后心。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石灰吟》:“千鎚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間”俱是借喻,用煤炭為了蒼生的飽暖而不辭辛勞;《石灰吟》更是表白自己為了清白操守而不惜粉身碎骨。再如“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李白《行路難》);“溫泉水滑洗凝脂”(白居易《長恨歌》);“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辛棄疾《鷓鴣天》);“天涯何處無芳草”(蘇軾《蝶戀花·代人賦》),“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蘇軾《法華寺橫翠閣》);“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李綱《病牛》);“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劉禹錫《酬樂天詠志見示》),“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劉禹錫《浪淘沙》;“野菊荒苔各鑄錢,金黃銅綠兩爭妍。夭公支與窮詩客,只買清愁不買田”(楊萬里《戲筆》);“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鄭思肖《畫菊》);“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王冕《墨梅》);“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龔自珍《己亥雜詩》)等。
4、博喻
即是用多個喻體反復設喻來說明同一個本體。
博喻又分為兩類:一類是用多種比喻來形容一個事物的某個方面,如蘇軾的《百步洪》,形容洪水往下奔瀉的那一段就使用多個喻體:“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句中連用七種形象來比喻水流之急。再如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折揚》、《黃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猶來賤奇璞”,亦用五種樂曲和荊山之玉典故對王十二的曲高和寡、無人理解表示同情;另一類是用多種比喻來說明一件事物的各個方面,這在描敘音樂的詩篇中經常見到,例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弦凝絕,奴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漪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詩人使用“急雨”來比喻琵琶彈奏中的重彈,用“私語”比喻琵琶彈奏中的輕彈,用“大珠小珠落玉盤”來比喻彈奏中重彈和輕彈的交錯使用,用“間關鶯語花底滑”來比喻樂曲中流暢的境界,用“幽咽泉流水下難”來比喻樂曲中滯澀的境界等,這就是用多種比喻來形容琵琶彈奏時的各個方面。又如韓愈《聽穎師彈琴》:“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鑾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用“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比喻低沉纏綿的樂境;用“劃然鑾軒昂,勇士赴敵場”比喻慷慨激昂的琴聲;用“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比喻琴聲的悠揚;用“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比喻樂調中出現主旋律。另外,像李頎的《聽萬安善吹篳篥歌》:“枯桑老柏寒颼飗,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忽然更作漁陽摻,黃云蕭條白日暗。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房給事》:“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元稹《琵琶歌》:“冰泉嗚咽流鶯澀。因茲彈作雨霖鈴,風雨蕭條鬼神泣……月寒一聲深殿磬,驟彈曲破音繁并。百萬金鈴旋玉盤……猿鳴雪岫來三峽,鶴唳晴空聞九霄。逡巡彈得六幺徹,霜刀破竹無殘節。幽關鴉軋胡雁悲,斷弦砉騞層冰裂”;李紳《悲善才》:“花翻鳳嘯天上來,裴回滿殿飛春雪。抽弦度曲新聲發,金鈴玉珮相瑳切。流鶯子母飛上林,仙鶴雌雄唳明月……寒泉注射隴水開,胡雁翻飛向天沒”等也是用博喻來比附各種樂境。
至于其它內容的詩作,如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韓信羞將絳灌比,彌衡恥逐屠沽兒。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也是博喻。前兩個比喻是激勵王十二保持操守,不要等同世俗小人去追名逐利;后兩個比喻是說即使是圣賢也將是黃土一抔,要王十二將功名看淡些。
5、復合比喻
有時候,詩句里同時出現幾種比喻,例如上面所舉的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總體是是博喻,但其中“大弦嘈嘴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則又是明喻,“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又是隱喻。這就叫做復合比喻。中國古典詩詞中這類復合比很多,如《孔雀東南飛》中“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幾句,前二句是暗喻,后二句則是借喻。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是借喻,其中“肝膽皆冰雪”又是隱喻。呂本中《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總體上是借喻,其中“恨君不似江樓月”和“恨君卻似江樓月”則是明喻。王觀《卜算子》:“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總體上是借喻,其中“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又是隱喻。
(二)從比擬的對象上劃分
1、以人喻人
如上面提及的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其中用“韓信”、“彌衡”、“李北海”、“裴尚書”這些歷史人物來比喻王十二,或是激勵其保持操守,或是要他將功名看淡些。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以六朝何遜愛梅來比喻自己對梅花的喜愛;《春日憶李白》:“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稱贊李白的詩歌像庾信那樣清新,像鮑照那樣俊逸;黃庭堅《戲呈孔毅父》:“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上句以相者稱贊班超“燕領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來挖苦孔毅父,下句以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借指孔毅父與錢財無緣;白居易《欲與元八卜鄰,先有是贈》:“明月好同三徑夜,綠楊宜作兩家春”,上句以陶淵明作喻,暗示兩人可在此隱居;下句用借南朝陸慧和張融比,表示愿與元八卜鄰之意。皆是以古人借喻。李商隱《安定城樓》:“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游”,上句以漢代賈誼的《治安策》借喻自己對國事的關切,下句以漢末的王粲避亂荊州借喻自己漂泊在外。
2、以物喻物
如杜牧《秋夕》:“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以水喻夜晚的寒意;白居易《憶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以火喻春天的紅花,以藍色染料喻春天的江水;樂府古辭《孟珠》:“陽春二三月,草與水同色”,以青碧的水比喻春草;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用彩絹“綺”形容晚霞,用素絹“練”形容江水;賀知章《詠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以剪刀的精于剪裁比喻新發柳葉的新巧;李白《北風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以席片夸張比喻北方雪花之大;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以春天開放的白色的梨花來比喻西北邊塞八月的飛雪;韓愈《送桂州嚴大夫同用南字》:“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用“青羅帶”形容江水的澄碧,用“碧玉簪”形容山色的青翠;蘇軾《元月廿七日望湖樓醉書》:“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用“翻墨”形容黑云翻滾,用“跳珠”形容大顆雨點濺在船面時的情形;韓愈《聽穎師彈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用“浮云”在天空浮動,“柳絮”隨風飄舞來形容穎師彈琴時悠揚的樂境;李頎《聽萬安善吹篳篥歌》:“枯桑老柏寒颼飗,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用“枯桑老柏”比喻冷澀的樂境,用“九雛鳴鳳”相容清越之聲紛紛出現,用“龍吟虎嘯”形容高亢宏亮的重彈,用“萬籟百泉”形容樂音天然清寂;《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房給事》:“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用“長風吹林雨墮瓦”形容快彈、重彈,用“迸泉颯颯飛木末”形容樂音的清冷和突然爆發力,用“野鹿呦呦走堂下”形容樂音的悠長渾厚;元稹《琵琶歌》:“冰泉嗚咽流鶯澀。因茲彈作雨霖鈴,風雨蕭條鬼神泣”“霜刀破竹無殘節。幽關鴉軋胡雁悲,斷弦砉騞層冰裂”,用“冰泉嗚咽流鶯澀”形容冷澀的樂境,用“霜刀破竹無殘節”形容流暢的樂境,用“幽關鴉軋胡雁悲”形容斷斷續續的悲哀的樂調,用“斷弦砉騞層冰裂”形容樂章間歇后突然的爆發力;李紳《悲善才》:“花翻鳳嘯天上來,裴回滿殿飛春雪。抽弦度曲新聲發,金鈴玉珮相瑳切。流鶯子母飛上林,仙鶴雌雄唳明月”、“寒泉注射隴水開,胡雁翻飛向天沒”,用“花翻鳳嘯”形容節奏的多變和清越,用“金鈴玉珮相瑳切”形容輕重音的和鳴,用“寒泉注射隴水開”形容由冷澀轉入開朗樂境,用“胡雁翻飛向天沒”形容樂調的起伏頓宕和悠遠。
3、以人喻物
如曾幾《三衢道中》:“山似故人堪對飲,花如遺恨不重開”;姚合《和鄭相演楊尚書蜀中唱和》:“江同渭濱遠,山似傅巖高”;柳宗元《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刺史》:“嶺樹重障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岑參《暮秋山行》:“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白居易《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急雨”來比喻琵琶彈奏中的重彈,用“私語”比喻琵琶彈奏中的輕彈,用“大珠小珠落玉盤”來比喻彈奏中重彈和輕彈的交錯使用;韓愈《聽穎師彈琴》:“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鑾軒昂,勇士赴敵場”,用“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比喻低沉纏綿的樂境;用“劃然鑾軒昂,勇士赴敵場”比喻慷慨激昂的琴聲,李頎《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房給事》:“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形容樂曲的悲哀傷感。蘇軾詩中以人喻物的例子很多,而且別開生面、奇特生新,如《和錢安道寄惠建茶》:“縱復苦硬終可錄,汲黯少戇寬饒猛”、“其間絕品豈不佳,張禹縱賢非骨鯁”,用漢代的名臣汲黯的憨直和蓋寬饒的剛猛來比喻惠建茶的苦硬之氣味,再用東漢太尉張禹不失為賢相但又茍且保位的人生批評此茶的美中不足;又在《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烙新茶》中,又將新茶比作美人:“仙山靈草濕行云,洗溫香肌粉末勻……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以上以人的性格和品行來比喻茶品,真讓人匪夷所思。另外,他形容青山是“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時不肯入官府”(《越州張中舍壽樂堂》);將落花比作遺世獨立的逸民:“遺英臥逸民”(《次韻陳四雪中賞梅》);梅花像是南方的美女:“殷勤小梅花,仿佛昊姬面”(《梅花》),海棠是位快要睡去的美人:“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粧”(《海棠》);北方飛來的大雁像是北歸人:“兩兩歸鴻欲破群,依依還似北歸人”(《惠崇春江晚景》),還有“瘦竹如幽人,幽花如處女”(《書鄂陵王主簿所畫折枝》);“西湖真西子”(《次韻劉景文登介亭》)等皆新奇、貼切而生動。
4、以物喻人
如:杜甫《送蔡希魯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用飛鳥急速地飛過比喻蔡希魯都尉的身手矯健;《飲中八仙歌》:“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前者用“玉樹臨風”形容崔宗之瀟灑的身姿,后者用“長鯨吸百川”夸張左相李適之的狂飲和猛飲;漢樂府《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皎如云間月”用山頂白雪和云間之月來比喻自己的高潔和堅貞;劉楨《贈從弟》:“豈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用“罹霜雪”的松柏比喻自己高潔不畏強暴的秉性氣節;賀鑄的詞《半死桐》:“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用梧桐半死、鴛鴦失伴比喻自己妻子的亡故,只剩下孤單的自己;于謙《詠煤炭》:“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石灰吟》:“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間”俱是借喻,分別用煤炭為了蒼生的飽暖而不辭辛勞,表白自己像石灰一樣,為了清白操守而不惜粉身碎骨;辛棄疾《鷓鴣天》:“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用城中桃李比喻畏懼金兵的朝廷權貴,用溪頭薺菜花比喻民間主戰力量;蘇軾《蝶戀花·代人賦》“天涯何處無芳草”借此勸喻這位“多情反被無情惱”的少年可以到別處去尋覓知己;李綱《病牛》:“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借喻只要蒼生得救,自己不惜臥病老死;劉禹錫《酬樂天詠志見示》:“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比喻雖到老年也有奮發有為;《浪淘沙》:“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比喻經過一番考驗陶冶,總會有人知曉,對未來充滿信心;鄭思肖《畫菊》“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暗示自己的民族氣節;王冕《墨梅》“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借以表示自己自甘淡泊、堅持操守;龔自珍《己亥雜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則是借喻自己為培育新人甘作犧牲等等。
三、比喻的特征
1、比喻具有兩面性
所謂比喻的兩面性,就是它具有或褒或貶的正反兩面,錢鍾書將其稱為“喻之兩柄”(《管錐編·周易正義·歸妹》)。在錢鍾書之前,清人吳景旭就將這種兩面性稱之為“異用”。他舉韋應物的兩首詩“心同野鶴與塵遠,詩似冰壺見底清”(《贈王侍御》)和“冰壺見底未為清,少年如玉有詩名”(《雜言送黎六郎》)為例,兩詩中都以“冰壺”作喻體,但在前一首詩中是褒義,贊美王侍御為人的“清純”;在后一首中則是貶義,是“不清”。詩人用此來拔高這位少年,稱贊這位黎六郎冰清玉潔,勝過玉冰壺。
具體論來,這種兩面性也有兩種表現:一是用一個喻體來表現不同對象的巨大反差,如上述的韋應物兩首詩就是如此。再如李白《志公畫贊》:“水中之月,了不可取”,黃庭堅《沁園春》:“鏡里拈花,水中捉月,覷得無由得近伊”。前者是用來比擬這位高僧高山仰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后者是看著摸不著,心癢之詞。再如“秤”這個喻體,有時用來比喻為人沒有私心,處事待人,各如其分,公平允當,這是褒義,如諸葛亮《與人書》:“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另一種是說“秤”見物就有輕重,有失公正,如人之趨炎附勢,所謂“花因時而盛衰,秤視物為低昂”(周亮功《花影》)。
另一種是用一個喻體來表現同一對象前后的巨大反差。如屈原的《離騷》,前面說的是“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芷與秋蘭都是香草、香花,用來比喻品德的高尚,這是褒義。但是后面變了:“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蘭芷”不香了,“荃蕙”變壞了。隨著環境的變化,世事的變遷,人也變了,這是貶意。曹植《贈徐干》:“圓景光未滿,眾星燦以繁。志士營世業,小人亦不閑”。詩人以明月(圓景)比喻志士,以眾星比喻小人。“眾星”在此是貶意;“眾星燦以繁不識陽關路春事已爛漫”,這里的“眾星”則是褒義。
2、比喻具有多義性
比喻不但具有兩面性,也具有多義性。所謂多義性是指作為一個喻體,可以有多種內涵,可以從不同的方面或角度作比。如以“月”為例:有以圓喻月的,如“圓似三秋皓月輪”(王禹偁《龍鳳茶》),“特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蘇軾《惠山謁錢道人烹小龍團》);有以鏡喻月的,如李白“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荊門送別》);以盤喻月的,如“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李白《古朗月行》)。還有以月喻目:“看書眼如月”(蘇軾《吊李臺卿》);以月喻女性:“微月生西海,幽陽始代升”(陳子昂《盛遇》),此處的月隱指武則天。另外古人常用“月眼”、“月面”喻人,前者取月之明,如“容光照人”;后者取月之圓,如“圓姿替月”等。也有以月喻時光:“明明千秋,如月在水”(李白《漂陽瀨水貞義女碑銘》)等,這就是月這個喻體的多義性。任何事物,非止一性一能,所以在事物比喻的運用上,就不限于一功一效,這就是喻體多義性產生的原因。如“柳”,白居易取其柳葉之細長的特征來比喻美人的眉毛:“芙蓉如面柳如眉”(《長恨歌》);李商隱則取其纖細婉曲來形容女人之眉:“柳眉空吐效顰葉,榆莢還飛買笑錢”(《和人題真娘墓》)。庾信則取柳枝的纖細款擺來比喻女人腰肢的纖細柔軟:“上林柳腰細,新豐酒徑多”《和人日晚景宴昆明池》)。韓偓也是如此:“藥訣棋經思致論,柳腰蓮臉本忘情”(《頻訪盧秀才》)。劉義慶則取柳逢春而發、朝氣蓬勃來形容王恭的精神狀態:“濯濯如春月之柳”(《世說新語》)。顧愷之則以柳先吐芽報春,又先落葉報秋,來喻人之早衰:“蒲柳常質,望秋先零”(《晉書·顧愷之傳》)等等。
3、比喻要求新鮮、貼切
這是比喻能否取得成功的兩大要素,對于比喻運用的成功至關重要,缺一不可。在中國古典詩人中,前面已談到,蘇軾是其中做得非常成功的一位。他的比喻既出人意外,又貼切合情,新鮮而貼切。例如品茶之類詩作,前人述備矣。但蘇軾的品茶詩確能獨辟蹊徑,讓人拍案叫絕。在《和錢安道寄惠建茶》中詩人用古代的將相作喻:
雪花雨腳何足道,啜過始知真味永。
縱復苦硬終可錄,汲黯少戇寬饒猛。
草茶無賴空有名,高者妖邪次頑懭。
體輕雖復強浮泛,性滯偏工嘔酸冷。
其間絕品豈不佳,張禹縱賢非骨鯁。
詩中提到的汲黯為漢武帝時主爵都尉,為人正直無私,不知畏避,曾當面頂撞漢武帝,被武帝稱為“甚矣,汲黯之戇也”!蓋寬饒,漢宣帝是司隸校尉,為人性格剛直、不畏權貴,許多皇親國戚被他抓捕和彈劾。張禹,東漢和帝時官至太傅,錄尚書事。為人敦厚節儉,關心民生。但在鄧太后臨朝后,為保祿位,不敢有所作為。詩人認為:用“雪花”、“雨腳”之類自然物來以物比物,形容惠建茶之美,這不足道。必須用汲黯的憨直和蓋寬饒的剛猛來比喻惠建茶的苦硬之氣味,再用張禹不失為賢相但又茍且保位的人生批評此茶的美中不足。用上述歷史人物的得失品評來比喻茶質、茶性,確實是發人之所未發,新穎又貼切,清人紀曉嵐評曰“將人比物,脫盡用事之痕,開后人多少法門”(《閱微草堂筆記》)。
蘇軾不但用歷代將相喻茶,還將茶比作美人:
仙山靈草濕行云,洗溫香肌粉末勻。
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林春。
要知冰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
——《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烙新茶》
蘇軾還用詠茶品茶來張揚正氣、抨擊時政、貶責小人,將日常生活引入政治范疇。將小事寫大,這是蘇軾常用之法,其中大量通過新穎貼切比喻,如上面說到的《和錢安道寄惠建茶》,借茶味而褒揚“戇”、“猛”之士,貶斥“妖”、“頑”之輩,嬉笑怒駕,皆成妙句。詩最后云:“收藏愛恒待佳客,不敢包裹鉆權幸。此詩有味君勿傳,空使時人怒生癭”,更是對以好茶鉆營權門小人的譏諷。
在《荔枝嘆》更是直接指了貴族官僚借貢新茶向皇上爭新買寵:“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并直言:“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充分表現他同情茶農,抨擊苛征重斂。其中用“尤物”喻茶,以“武夷溪邊粟粒芽”比喻武夷山的名茶小龍團,皆新穎而貼切。蘇軾有時還借詠茶來抒發人生感慨,其實也是他自己人生經歷的寫照。《寄周安孺茶》這首長達120句,是蘇詩中第一長篇,正是詠茶之作。詩篇先是記述了宋以前的茶文化歷史,繼而邊詠邊嘆:名茶能給人充分的享受卻不免悲嘆名茶辱沒:“團風與葵花,式砆雜魚目”,“未數日注卑,定知雙井辱”。實際上是自己人生遭遇的嘆喟!
當然,將比喻運用的新鮮貼切,在中國古代詩人中并不只有蘇軾,詩人很多,詩例也很多。例如比喻一般是將抽象的不可捉摸的事物,通過比喻變得具體可感,但有的也反過來,以抽象、模糊、陌生物作喻體,顯得新穎別致,如“自在飛花輕若夢,無邊幽雨細如愁”(秦觀《浣溪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逋《山園小梅》);“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辛棄疾《鷓鴣天·代人賦》)。一般用花比喻女子,劉禹錫卻用來比喻男人:“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竹枝詞》之九);又如《邶風·柏舟》,連用兩個否定副詞“匪”:“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以此來表示“我心”之堅貞不渝;《小雅·斯干》中,連用“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翚斯飛”四個比喻來刻劃建筑物線條的整齊劃一;《魏風·碩鼠》中,三節中連用“碩鼠”開頭:“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碩鼠碩鼠,無食我麥”,“碩鼠碩鼠,無食我苗”。皆是副詞連用或實詞重疊,但并不覺得啰嗦,反而覺得新穎別致。白居易的《女道士詩》“姑山半峰雪,瑤水一枝蓮”,以花來比美女,這是常態;蘇軾卻倒過來,用美女來比喻名花:“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海棠》)。劉因的《飲山亭雨后》云:“山如翠浪經雨漲,開軒似坐扁舟上”,其比喻又何其新鮮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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