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和墨翟究竟是怎樣的人?
墨子
“一毛不拔”與“大公無私”的背后
“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是孟子的介紹。意思是楊子奉行“為我”,一毛不拔,哪怕拔根汗毛就對天下有利,他也不干。而墨子提倡“兼愛”,哪怕從頭到腳都受傷,只要對天下有利,也愿干。
一毛不拔與大公無私,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但孟子的介紹給人留下了一個非常刻板的印象:這兩個人都是走極端。楊子“為我”,他的學說主張極端自私,對公共事務沒有一點點的關心;而墨子“兼愛”,其學說主張極端無私,沒有一點點個人的位置。
果真如此嗎?
兩千年來,人們評價揚子和墨子,皆從楊墨的反對派孟子那里聽一面之詞,這是非常不正常的現象。還是讓我們來看看楊子和墨子本人的話吧:
道家文獻《列子·楊朱》記載了楊子的原話:“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大意:“古時的人,要他損傷自己的一點點利益去讓天下受益,他不會給予;要他窮盡天下來奉養自己一個人,他也不會拿取。如果人人都不損傷自己的利益,人人都不取利天下,那么天下就大治了!”)
墨家文獻《墨子·大取》也記錄了墨子的原話:“殺一人以存天下,非殺一人以利天下也。殺己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害之中取小,求為義,非為義也。”(大意:“如果損害一個人能保存天下,也不可損害一個人以利天下;如果損害自己能保存天下,就可以損害自己以利天下。”“害之中取小,但強求他人去行義,就并非是行義了。”)
請注意,楊子“為我”,雖然一毛不拔,但他說,窮盡天下來奉養自己一個人,他也不會拿取。墨子“兼愛”,雖然摩頂放踵,但他說,如果損害一個人能保存天下,也不可損害一個人以利天下。這才是真實的楊墨之道,是被儒家孟子所屏蔽的。
這簡直是中國最古典的人權宣言
先來看楊朱的學說。
楊朱之學被孟子簡單地說成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后世儒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受孟子影響,也批評楊朱極端自私自利,楊朱之學為世人所不齒,幾無立足之地,秦漢時便銷聲匿跡。
從儒家對楊朱之學的攻擊,可以看出儒家對個人權利是何等的漠視,也可以看出儒家主流對個體意識是如何的缺乏理解。“一毛不拔”的背后,是楊朱對個人權利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調宣言,這在儒家中國漫漫兩千年是個稀缺品,從而導致了中國傳統中個人權利和主體意識的缺位。
儒門攻擊楊朱是極端利己主義,這也是不符合事實的曲解,實際上,楊子的為我主義主張“不予天下”“不取天下”,不是我的,給我我也不要,是我的,你要我也不給,不僅尊重自己的私有權利,而且還尊重他人的私有權利,這簡直是中國最古典的人權宣言,是自由思想的一種非常質樸的表述。
楊子的學說應用在政治上,就是反對強權獨占,反對社會集體對個人合理利益的侵犯和強制霸道,楊子又說:“不橫私天下之身,不橫私天下物者,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列子·楊朱》)楊子的“天下為公”基于尊重個體的前提,他認為一切外在的道德規范,皆不可侵害個人合理的自由。楊朱所主張的'政府只能是象征式的小政府,因為楊朱反對社會對個人權利的過份約束。
兼愛——非攻
再來看墨子的學說。
墨子之學被孟子簡單說成是“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將墨子塑造成了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人,孟子這樣塑造墨子,不是贊揚墨子,而是要造成一個印象——“墨子是不近人情的”。儒門后生將兼愛學說歪曲成消磨主體的強制,說墨子兼愛是強人所難毫無商量的霸道,無不是受到孟子描述法的影響。
然而墨子說:“殺一人以存天下,非殺一人以利天下也。”“求為義,非為義也。”這是墨子“兼愛”非常重要的特征,也就是兼愛的非強制性,兼愛對于普通大眾而言,具有志愿性,是可選擇項,這是非常重要的,抽離了這一點,兼愛也就不是兼愛,就變成了“以理殺人”,墨家也就不是墨家,就變成了“大公無私”的馬列黨。
那么,到底什么是兼愛?墨子說“人無幼長貴賤,皆天之臣也。”(《墨子·法儀》)墨子的這個兼愛與西方人后來所說的平等博愛實在沒有什么差別。“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墨子·天志上》)兼愛落實到行動上,也就鼓勵相互兼容和相互友愛。
兼愛是自由的沃土,非攻的行為方式就源自兼愛的自由哲學。墨子以天志兼愛的學說鼓勵非命,包容“為我”的奮斗,又以非攻劃出“為我”的邊界。兼愛說了千千萬,落實到最后,是一個非攻,非攻不僅僅是反對侵略戰爭,而是廣泛包括“處大國不攻小國”,“處大家不篡小家”,“強不劫弱”,“眾不暴寡”,“貴不傲賤”,“詐不欺愚”。
非攻,既意味著捍衛自己的領地,也意味著尊重他人的領地。確保神圣的合法私人領域不容絲毫侵犯,自由就有了依托。
非攻不僅很接近于近代群己權界的觀念,而且與以賽亞·伯林、哈耶克所謂“消極自由”遙相呼應。
民權加法治
墨子的兼愛學說應用在政治上,就是《尚賢》、《尚同》、《法儀》。
所謂《尚賢》,乃是啟動賢的競賽“皆競為義”打破政治壟斷:“列德而尚賢。雖在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尊尚賢,而任使能,不黨父兄,不偏貴富,不嬖顏色。”“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
所謂《尚同》,乃是崇尚“合同”求取共識:“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選擇其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正長。”說的是民選天子政長,劃分萬國。“天下之欲同一天下之義也”,說的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不可用自己的正義統一江湖,而必須在“十人十義”的基礎上歸納民意“總天下之義”,自下而上求取共識,然后以共識為律,自上而下遵循共識執行共識,這叫“上同而不下比”,“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以非之。”這里面的“是”和“非”皆依共識而行事。
所謂《法儀》,乃是崇尚法治,依法治國:“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天下之為君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為法。故父母、學、君三者,莫可以為治法。”“莫若法天”“以天之為法儀”。
墨子從《尚賢》到《尚同》再到《法儀》,形成了一套較為嚴密的政治學說。一邊力爭拓寬民權,一邊講法治,是墨子學術的思路。如果說楊子的古典自由文本不足不成體系,那么,墨子的學說則是較為完備的中國古典自由主義。
當他們相遇
“自由主義有多種形態,其本質特征是主張以立憲政治保障個人自由”。墨子學術是符合自由主義本質特征的。在西方人實踐平等博愛已富有成效的今天,儒生們依舊對兼愛橫加指責,這反映出儒家主流對普世道德價值如何的抵制心態,也不難看出儒門所謂的道德仁義的虛偽。
真實的楊墨之道,是非常深刻的,都是中國最原生態的古典自由主義。所謂“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歧路亡羊,楊子見歧路而哭之,說可以南可以北,迷途的羔羊,你為何不思慮呢?染坊做工,墨子見染絲而悲嘆,說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擇染這件事不可以不慎重啊。
楊朱和墨翟,皆將自己的學說視為人們的可選擇項,都提示人們要慎重選擇,這在前秦思想史上是非常有趣的現象。當兩者相遇,是怎樣的情境?
據《列子·楊朱》記載:墨子的弟子禽滑釐與楊子對話,雙方各陳己見,幾句話下來,楊子“弗應”而禽滑釐“默然有間”,都陷入沉思,禽滑釐最后說:“我沒有什么話可回答你。但是拿你這番言論去問老聃、關尹,那么你的話是正確的;拿我的這番言論去問大禹、墨翟,那么我的話是正確的。”在那個由于門戶之見動輒謾罵的時代,楊墨相遇竟然連激烈的批評都沒有,如此相互寬容、相互理解,究竟在向我們暗示著什么?
是的,如果深入辨析,我們不難發現楊墨之道并非像孟子所認為的那樣相互抵觸,而是相互兼容,楊子說“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列子·楊朱》)楊子之道為我而不侵物,正與墨子“非攻”相通。
墨子說:“愛人不外己,己在所愛之中。己在所愛,愛加于己。”。墨子之道愛人而不外己,又正與楊子“為我”相容。
楊子又說“生相憐,死相捐。”這與墨子所言“生則見愛,死則見哀”是何其相似。
楊子又解釋“生相憐”,說這并非只是動之以情,而是要能使勞苦的得到安逸,饑餓的得到吃飽,寒冷的得到溫暖,窮困的得到顯達。這與墨子所言“饑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是同樣的悲憫情懷。
楊子又解釋“死相捐”,說這并非對死者不表示悲哀,而是不給他嘴里含入珠玉,不給他身體穿起錦衣,不給他祭禮供上犧牲,不給他墓里藏進冥器。這又簡直是墨子《節葬》思想:“喪雖有禮,而哀為本也”的翻版。
楊子說“人人不損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墨子則說“治,吾事治矣,人有治南北。”所謂天下大治,我管好我的事,東南西北的人又管好東南西北的事,如此而已。楊墨治理之道英雄所見略同,都指向了自治。
先秦的自由派
楊墨之道為何能相互兼容?這里面的關鍵是楊子和墨子都認識到了非強制的寶貴。
當楊子“為我”的時候,對他人沒有強制,當墨子“兼愛”的時候,對他人也沒有強制。楊子之道講究“不取天下”,所以強制他人當然是非正義。墨子之道講究“求為義,非為義也”,他人去行義,并不符合墨家之義。他們都非常愿意尊重主體意識。
墨子從兼愛出發,保護的是人們合理的私利。楊子從“為我”出發,保護的也是合理的個人權利。這正是楊墨之道可以相互兼容,可以并行天下的根本原因所在。以至于有“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之說。
當然,這并不是說楊子之道與墨子之道完全相同。集體主義者也許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自由派每一個都不一樣。楊朱獨善其身,是非常消極的自由派。而墨子兼愛天下則是非常積極的自由派。
請注意:這里說的是積極的“自由派”,而不是“積極的自由”派。墨子是積極的自由派,但不能說“墨子追求積極的自由”。眾所周知的是,墨家的暴力只用來維護社會底線,在墨子時代,墨家的武力僅僅只是非攻而已。這實在是嚴格地追求消極自由。
墨子與楊子的不同在于:墨子只是用積極的態度來維護消極的自由,所以說墨子是積極的自由派。楊朱是個自了漢,只管自己的消極自由,不管他人的消極自由,所以楊子只能是消極的自由派。
今天我們評價楊子與墨子,當然其實還是墨子更接近自由主義的本質特征。像楊子那種“獨善的個人主義”,要么隱入山林,要么搞出個烏托邦,都是沒有自由的前途的。
人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人的自由必須在社會中,在與人交往中才能獲得。所以墨子講兼愛,又講交相利、兼相愛。有友愛才能既維護自己的自由,也尊重他人的自由。在自由受到侵害的時候,還必須認識到要互助,要結成社團來維護自由。這樣的自由之路才是現實的。個體權利的維護必定要在大社會之中才能得以實現。認識到這一點的,是否只有墨家?
當然,墨子與楊子雖稍有分歧,但是皆體認自由,故此可以和平共處并行而不悖,楊墨之道也就齊驅并進皆成為先秦顯學,以至于“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這是中國公元前四世紀左右先秦學術的總體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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